(一)
元春江上游,数百米落差的瀑布成百上千,这里大大小小的怪石,在流水和岁月的侵蚀下,光滑得像顶级工匠打磨出的玉器。半宽不窄的河道,被岸边疯长的草木掩埋在一片碧色穹盖之下。如若不是当地土著,一旦钻进这样的幽深地带,那些遮天蔽日的林草,会变成自然之力演化的吃人野兽,不消片刻就将人彻底吞没。
每年入春,天气转暖,冰雪融化。西荒死地的高山雪水,会裹挟着滔天寒气滚滚东来,这雪水越是向东,水温就变得越高,水色也越发显得浑浊。西荒那绵延不尽的十万座高矮雪山,不知道缔造了多少条涛涛江河,元春江,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条而已。
元春江水自西而东,最终汇入东圣大泽,这和其他近九成的河流并无不同。这个密密麻麻的江河网络,正如熙熙攘攘的未国子民那般,个个都想要前往上京城朝圣。只不过,人,拜的是大皇帝,水,祭的是无边大泽。
在半开化的时代,地处元春江上中游交界的天断山,成为了离人和蛮族区分各自领地的地理标志。元春江上游,是三支蛮族的地盘,元春江中游及其以下,则全是离族的江山。相比起离族,靠近西荒死地的蛮族,生活更加艰苦,民风更加野蛮,信仰,也更加原始。
更久远的荒古时代,这方天地间就曾流传着关于人族起源的传说。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大抵都给后代留过这样的话,他们会说:“不论是离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最初都来自西荒死地。那个时候啊,西荒还是一片大泽,我们的祖先从那里爬上陆地,最后变成两脚直立的人……荒古,那是存在着无尽神秘的年代,开天地的神、吐云雾的龙、长翅膀的人、惑人心的妖……说几世也说不完。总之,西荒从前应该也是个圣地,只不过后来万族东迁,所以现在反而不那么受重视罢了,你看那些怪力乱神的存在,哪一个不和西荒有关……”
(二)
两百年前,崂山上下来了一群小道士,他们一行数十人,都是奉命前往西荒死地历练。可惜,天道无情,几十条鲜活生命,最后除了那个年纪最小、鬓角生有一颗黑痣的孩子之外,愣是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两百年后,一个于西荒死地行走的老道士,在一座不知名的雪山之下,偶然发现了一口热泉。老道士将手里的桃杖轻轻放下,他理了理一头被冰雪扑打得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看来是打算饱饮一番。
“蛮荒之地,竟还有如此灵泉,师父果然没有骗我们,只是众师兄……”老道士不知道拿了个什么物件,他在热泉里捣鼓了好一阵,又撅着鼻子猛嗅许久,随后才接着说,“安全无毒,芳香自溢,简直是天赐琼浆。”
老道士顾不得硌人膝盖的乱石,他对着热泉跪伏下去,一连磕完了九个响头,并对着昊天老爷千恩万谢,才缓缓将手伸向那潭热泉。
这第一口热泉,老道士喝得很神圣。他小呡一口之后,热泉先是在口腔里游遍每一个角落,随后才“咕噜”一声滑过喉咙,轻缓地跑进腹中。
寒如万年坚冰的躯体,在一口热泉下肚之后,开始冒出一缕缕森白色寒气,老道士感觉腹中渐渐暖和起来,接着他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于是,老道士顾不得细品,他直接像老牛饮水似的,趴在热泉上“咕咚咕咚”吞咽起来。很快,一股暖洋洋的舒爽感,从腹部开始渐渐传遍全身,老道士身体里溢出的森白寒气越来越重,最后索性形成一圈白雾,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远远望去,那团球形雾气里,一个人影若隐若现,这更像是一颗巨卵,正在孵化新的生命。
终于,老道士喝饱了。他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准备再借着这口热泉,好好地梳洗一通,换一换这身经久不变的邋遢模样。不过,正当老道士将脸重新凑到热泉边时,他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撕扯开了的嘴巴,几乎可以生吞下一头洪荒巨兽。
“这!这竟是我一百多年前的模样!”老道士,不,此刻应该称其为年轻道士,他双手哆嗦着抚摸起自己的面颊,脸上神色已经癫狂起来,“返老还童,不死神药!”
欣喜过后,年轻道士盘算着把面前这口热泉带走。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完成之前的计划,利用热泉打理自己一番。
这里渺无人烟,倒也不必担心热泉会被人争抢,于是,容光焕发的年轻道士,不紧不慢地泡在热泉里享受了半个多时辰。可以看见,一层层脱落下来的死皮,和着腌臜泥垢溶解到热泉里。铅华洗尽,此刻,年轻道士的每一寸肌肤,都宛若新生儿那般娇嫩。他把一身破烂道袍也浸泡在热泉里搓洗干净,随后手捏印诀,利用法术巧妙地蒸干湿衣袍。许多年披散着头发,束发的技巧难免生疏了,头发盘好之后,年轻道士也走出了热泉,他对着光洁如镜的热泉照了又照,总算是觉得有几分模样了。只听见他很不要脸地喃喃自语说:“返老还童的灵药,这世间谁不爱啊,可我现在别说是喝上一肚子了,就算是拿来泡澡都绰绰有余,我真是,哈哈,'暴殄天物'。”
不过,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打断了年轻道士的自我炫耀。因为正在他说话间,苍穹爆鸣,地动山摇。在年轻道士不解的目光之中,热泉开始沸腾,那些从地下争先恐后冒出来的气泡,每炸开一个,都会释放出一团血雾。再过半息,地面撕裂,热泉渗入地下,彻底消失不见。天雷炸响,电光四射,整片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年轻道士眼前的那座无名雪山,摇晃得更加厉害了,仿佛随时都会倾倒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刻,雪山劈裂了,雪崩来临了。年轻道士当机立断,他将手里的桃杖扔向空中,那桃杖猛地胀大好几圈,最后变成一根大柱子凭空飘在半空。年轻道士弹跳力惊人,称其为人形跳蚤也不为过,他轻轻一跃,就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大桃杖上。
“可惜了那口热泉啊。”面前的巍峨雪山轰然倒塌,年轻道士却面色不惊,只是在心疼那口可以返老还童的热泉,显然,这样的阵仗,他已经遭遇了不少,如今早就见怪不怪了。
雪山不知被什么神秘力量给移平了,在雪山原址的中央,千万束强光突然刺破西荒死地昏暗的天穹,一团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奇物,钻出厚厚的冰雪飞射上天空,它在空中无规律地飞舞了几圈之后,最终停在了年轻道士的大桃杖上。
金色光团渐渐收缩,一只大如黄牛,形似麒麟,头生独角,且全身长满黝黑毛发的怪兽,赫然僵硬着死去的躯体,直勾勾地立在年轻道士身前。它本来应该被分尸成千万块碎肉,只不过如今完成了重组,所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怪兽的躯体上,分布着无数道细密的血线。
“相传,尧帝的刑官皋陶曾饲养獬豸,凡遇疑难不决之事,悉着獬豸裁决。”年轻道士一眼便认出了那只怪兽,但他紧接着掐指一算,脸色便瞬间惨白起来,“哪知后来,獬豸玩心过重,几次害人枉死。尧帝大发雷霆,他命大修行者,对獬豸施以魂体剥离之刑。獬豸的灵魂,被封印于离族皇宫,而肉身,竟然就镇压在……”
獬豸紧闭的双眼没有睁开,但年轻道士分明感觉到,他在打量这只神兽的同时,神兽也在打量着他。獬豸没有任何动作,但一道苍老的声音,却突然传进年轻道士的耳朵里:“所谓无功不受禄,你既已喝过我的精血,便必须为我做三件事。受刑期满,我且入世历劫去了,必要的时候,烦请助我度过难关。”
“啊?”年轻道士愣神之际,獬豸却已经化作一道金色流光远去。流光划破天际,西荒乌云溃散,除了那座消失的雪山,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獬豸的肉身飞行极快,年轻道士驾驭着脚下桃杖,他卯足了吃奶的劲,才堪堪追上它的步伐。年轻道士知道,神兽不会骗人,当他喝下第一口热泉的那一刻,便已经沾染了因果。要偿还返老还童的债务,这三件事,那是一定要去做的。
“简直是上了一条贼船哟。”年轻道士无奈地苦笑一声,事到如今,除了跟在獬豸身后,助它在人世历劫,他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元春江上游,一道金色流光迅速缩小,随后便坠入奔腾的江水之中。年轻道士亲眼看见,神兽獬豸化作一条肉眼难见的透明小鱼,游进了瀑布下的深潭里。
几个兽皮蔽体的蛮族少女,此刻正在潭边嬉笑,其中一个蛮族少女,走近水边先洗干净手,又捧起潭水大饮几口。蛮族少女并没有发现,一条几近透明的小鱼,被她一口吞进了肚子里。很快,那个蛮族少女便腹中剧痛难忍,她下一刻头晕眼花,脚步已经站立不稳。
这里是高山和陡崖的道场,瀑布之下,又连着一条接一条的瀑布。那个蛮族少女踉跄几下,终究是跌进了深潭之中。事发突然,旁边的伙伴完全施救不及,水流湍急,下一条瀑布已经近在眼前。少女慌忙中虽摸见一块凸出的石头,但上面附着的青苔,还是让她手心一滑。
(三)
岁月变迁,元春江,还是那条元春江,大皇帝,也还是那个大皇帝,但朝堂之上,却多了一个叫秦暝的国师,他仗着自己的读心之术,扫除异己,作威作福,现下更是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了。
如今,是天醒十五年。十年之前,国师就早已作乱,他结党谋逆,企图架空皇权,将皇帝变成傀儡。那个唯一可以和国师抗衡的执剑人宋贤,却因为输了三桩案子,像一条丧家之犬那般,灰溜溜被人逐出了上京城。这些往事每说起一件来,未国子民都难免心中一痛。
寒冬腊月,被元春江拦腰截断的天断山下,一个叫江阳的小镇子里,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是一个手执桃杖,穿着破烂道袍的年轻道士,在一头脏乱的黑发之中,俨然可以看出,他的鬓角位置,有着一颗显眼的黑痣。
江阳镇虽然不大,但怎么说也住了几百户人家,年轻道士不像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他一进镇子,就毫不犹豫地钻进了狭窄的小巷里。七折八拐地折腾了许久之后,年轻道士在一座老宅前停下,他只来得及杵着桃杖喘息了片刻,就赶紧叩响了院门。
新更换不久的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年轻道士眉头一皱,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那个开门的人。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年轻道士也不磨蹭,直接就问她说:“请问这里有个叫宋老汉的人吗?”
那妇人侧着脑袋思索良久,又打量了年轻道士良久,终于开口说:“小道士,你说的那个人啊,想必是这里之前的住户。我们是两年前刚搬进来的,他如今不住在这院里,对于他的去向,我也不清楚。你啊,可以再去附近的人家问问。”
中年妇人不由年轻道士再多问,很快就要关了那院门,年轻道士见状,赶忙一只脚踏进门槛去,用身子挡住了即将合上的院门。
“我说你这小道士,怎么这般胡来,你还想强闯民宅是怎么的?”
“不是,我就想……”年轻道士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见那妇人要发狠,他赶忙又退了出来。
那妇人把院门锁紧了,当她走远了一些,年轻道士分明听见她叫骂说:“都什么世道,和尚们一个个肥头大耳,道士们虽然正经了些,却也一个个不通人性!”
听到这话,年轻道士准备再次敲门的手,霎时就顿住了。他摇头叹息之后,只能迈出步子离开了这里。出了巷口再左转,有位产婆住在小瓦房里,年轻道士在多年前曾见过她,兴许这家人的去向,可以向她询问一二。
说起来,今天是个极其特别的日子,住在老瓦房里的那个老产婆,大清早就生起柴火,她架上陶罐,准备熬一锅腊八粥。
半年前,老产婆病倒了,镇上的老郎中仔细号脉后,小声告诉她说,她八成熬不到今年开春。老产婆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她甚至连一个小产婆也没着手培养。不过,看着面前摇摇晃晃的淡黄色火苗,她出奇意外地平静。老产婆曾经迎接过许许多多新生命的降生,等到头来自己终于要走了,这点坦然接受死亡的勇气,她自认还是有的。
一道身影闯进屋来,老产婆听见动静,便艰难地扭过头,看向身后那个穿得比她还要破烂的年轻道士。
“你是哪里来的道士啊?”老产婆给年轻道士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找个凳子坐下,“你呀,来得正是时候,我这腊八粥,很快就炖耙喽。”
年轻道士修为高深,他从一进门开始,就察觉到了老产婆周身弥漫着的浓郁死气,这是即将自然老死的人身上,才会出现的奇特信息。
“老妈妈,您好好看一看,是我啊,那个当年和您一起接生的小道士。”年轻道士凑近老产婆,他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面庞上扒拉开,露出那张脏兮兮却十分年轻的脸。
这个时候,年轻道士就算再怎么着急,也只能把心绪放缓了下来。这位产婆显然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老人家激不得,他也就急不得。
“啊?什么呀?”老产婆慢慢把自己那双昏黄的老眼睁到尽量大,等到彻底看清年轻道士的样貌时,她整个的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老产婆指着年轻道士,支支吾吾地说:“你……是你!二十多年了,你竟然还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