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给我留下了一件礼物,一把高中时期的吉他,没想到他一直保存到了现在。临走的时候,九爷说他已经不需要了,就把它送给你吧,留个念想。
我说你怎么搞的像是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不知从何处的来一本武功秘籍,修炼了绝世武功后要去找杀父仇人一决生死。临行前,对倾慕你的女子说,我这一去不知生死,你也不必为我苦苦守候,你我就此别过,有缘江湖再见。
九爷没有在意我的废话,我将吉他挂在了店里,像绝世武功秘籍一样供了起来。也许,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念旧,我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矫情。
新店开张,象征性的放了两条彩带,可能像我这样佛系的老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但是艰苦朴素也要有艰苦朴素的办法,于是小哥就被我一脚踢了出去,到巷口发传单去了。
除了桃子和小哥,小店又新添了两名成员。
打扫卫生的阿姨,蔡姐,儿子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两年前因为腰伤严重不能久坐,辞去了工作。可忙活了半辈子,依然闲不住,在家休息了一年,又出来找工作,给儿子攒着结婚的彩礼钱,像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一辈子都是在为着子女过活。
后厨师傅,老郭,39岁,单亲爸爸,有一个7岁的女儿,小姑娘古怪精灵,很是可爱。和猴子吃路边摊,看着小姑娘踩着垫脚箱,点单收钱老道的样子,让人新奇又可怜,不禁攀谈了几句。
交谈中才知道,老郭是位聋哑人,父女靠着这拉面车勉强维持生活。可小姑娘上了小学,老郭这生意也就开始有些困难,碍于交流上的障碍,客人也是越来越少,倒是老郭的手艺不错,看着他一手工工整整的字体,我知道这是个做事无比认真的人……
后来,我对老郭说有没有兴趣给我当个后厨,我知道猴子一样一脸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我,可我并不在意。
可猴子却不这么认为,离开之后对我发了一顿牢骚,“老哥,你开的这叫什么?爱心救助站吗?好家伙你这些员工都是大街上随便拽来的吗?你说弄个呆子也就算了,这又……我看你这店是开不长了,可怜我那几万块钱,可算是给别人贴了秋膘了。”
老郭的手艺是没得说,可能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要比我们能更专注于一件事情吧,不过说实话,又有几个老板会愿意雇用一名聋哑人呢?但得益于现在点单都是电脑操作,菜品种类,口味偏好,无一不全,我也没有那么担心。
于是,人员齐备,秋高气爽,是个好的开始。可没想到,被我赶出去发传单的小哥,中午刚过就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回来,趴在店门口的上流着口水,而小花猫也蜷在他的头顶,慵懒的晒着太阳。
我心里有些气愤,第一天上班就这么懒散,真不愧被人叫做乌龟,刚想给这小子一下,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位姑娘,抬头呆呆的看着上面。
难道这就有客登门?
“不好意思,我们还没营业……”我指了指门前的木板画,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营业时间16:00~1:00。
可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依然抬着头看着上面,嘴唇轻启,我能看得出她在读着店名——南城北岛。
“美女,我们还没有营业,要是喜欢你可以晚一点过来,不好意思。”我的语气尽可能的礼貌,生怕这第一位客人就这样流失了。
女孩儿的个子很高,雾蓝灰色的长发,五官精致,有些漂亮。碎花的长裙,牛仔外套,白皙的天鹅颈上却带着一条黑色的颈带,我倒是很不理解现在年轻人的审美。
女孩儿好像终于听见我的话了,指着上面问道,“你是谁?陈升呢?还有……怎么改名字了!”
我看着女孩露出来的花臂,虽然说这个年代纹个身什么的已经是见惯不怪的事情了,可我这个老古董还是思想守旧,于是对这第一位客人的好感度瞬间下了几分。
但这却是我第二次听见“陈升”这个名字,好似这个陌生的女孩儿和以前的这家店有些关联。由此,我的好奇心倒是上升了几分。
“你好,我叫陈默,是这家的店新老板,鲸歌在一个多月前被我买下来了。”
我伸出了右手,可女孩儿毫不在乎我的动作,好像不屑于我们这群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古董的交际方式,也许我应该和她对个拳什么的也说不定。
我依然在脑洞大开,可女孩儿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你是这的老板!那鲸歌呢!陈升呢!”
我心里嘟囔,怎么现在的孩子都不走脑子的吗?完全不在意别人说的什么啊!
“鲸歌被陈升卖给我了,这不改名了,叫南城北岛,虽然没到营业时间,但你也可以进来看看,我们这里的拉面师傅手艺不错的!”我只好又耐心的说了一遍。
话音刚落,女孩儿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你是说陈升把店卖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说女侠饶命,再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我都说了三遍了,是我交流上有什么障碍吗?但我的确被女孩儿的气势震慑到了,活了三十来年,第一次被雌性动物这么威胁,我也是不知所措。
“乔夏!”
有人在我身后轻喝了一声,我和女孩儿寻着声音看了过去,桃子系着围裙,笔直的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只信封,头顶的风铃微微作响。此刻,小哥也抬起了头,抱着小花猫看着我们。
“桃子姐?”女孩儿和桃子果然也认识,可桃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举起手中的信封。
“这是他留给你的。”
女孩儿放开了我,走过去接过信封,秋日的风吹起她轻薄的裙摆,我清楚的看到她的脚踝上纹着一个小恶魔的纹身。
不知为何,在女孩儿接过信封的那一刻,她的背影从初见时高傲的狮子变成了泄了气的小猫咪。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是那么熟悉,却见到一滴热泪滴在牛皮纸上,似乎要将信封打穿……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女孩儿沉默着高昂的抬起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开,她的身份我也猜出个十有八九,应该就是签到板上小恶魔涂鸦的那个女孩子。
可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名叫乔夏的女孩儿已经消失在巷口……
就像这秋日的风,除了叮叮作响的风铃,好似不曾来过。
新店开业,提供的只有拉面,猪排套餐,沙拉和下酒菜。
菜谱简单明了,客人虽不火爆,但不乏有趣的故事。
22:15,店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桃子站在柜台后,看着面前低头吃着炸猪排的年轻人。
桃子的弟弟,杨硕,原本以为会和桃子一样,是个温柔的男孩儿,可我看着他一头爆炸似的黄毛,简直是刺猬成精,哪有一点大学生的样子。
桃子一直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可男孩儿一声不吭,脸上是满满的嫌弃与厌烦。
突然,他扔下手中的筷子,大吼着,“你怎么这多废话!赶紧的,有还是没有!”
蔡姐在一旁摇着头,我将她拦住,接过她手里的抹布,一边擦拭着吧台,一边挪了过去。
桃子的眼神复杂,我看不清里面到底是气愤,心酸,还是无奈……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一双新的筷子和五百块钱放到了杨硕的手边。
“你好,我叫陈默,是这家店的老板。”
杨硕上下打量着我,“你是这儿的老板?”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杨硕并没有回答,看看了桌子上的钱,“你这是什么意思!”
桃子的手一直在下面轻扯着我,那双明媚的眼睛此刻却缀满星河,不敢看我。
“我们这里的拉面不错,以后可以常来。”
“我的事不用你个外人来管!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杨硕显然不能理解面前的这位大叔是什么路数。
“杨硕!”桃子厉声呵斥。
“你打啊!打我啊!要不是你!我会成今天这个样子!”
桃子看着弟弟横亘着的脖子,那凶恶的眼神让她心寒,让她愧疚,让她那高举的右手迟迟没有落下。
后来我才知道,在桃子四岁那年的一个雨夜,小桃子哭着闹着要吃糖人,桃子爸没办法,夜里骑着车子去隔村找做糖人的师傅,回来的路上被打滑的拉沙货车撞到,等乡亲们找到他时,桃子爸手里还攥着已经化了的糖人竹签。
所以,这么多年,杨硕对姐姐一直都心怀怨恨,父亲的离世,母亲的改嫁,奶奶的病故,一系列的变故在这个十九岁的孩子身上都来的太快。桃子一直忙着打工挣钱,哪有时间注意得到弟弟的内心世界。
姐姐终究只是姐姐,忙碌的桃子没有给得他安慰,没有大人教他如何面对,于是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桃子,姐弟间的误会越来越深,到现在已经越发不可收拾。
“拿着吧,就当作你姐姐给你的,你姐在这里也不容易,好好上学,好好读书,将来……”
没等我说完,杨硕一把抓起桌上的钱揣进了口袋,骂了一声啰嗦,转身推门而去。
桃子捡起来被扔在地上的筷子,“真对不起,陈哥,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可是以后……”
我拍了拍桃子的肩膀,我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谁都有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没事的,今天就早点下班吧。”
我转头用抹布拍了一下在电脑前打瞌睡的小哥,“下班!打烊!”
秋风起,夜渐长,小巷曲径通幽,天上的月越发明亮。
小姑娘骑在老郭的肩膀上,一边比划着一边发问,“爸爸,今天的月亮为什么会这么大啊,是要掉下来了吗?”
众人被小姑娘天真的问题逗笑,蔡姐拉着她的小手说着,“放心吧媛媛,有嫦娥姐姐在上面守护着呢,月亮是不会掉下来的。”
老郭也憨笑着点着头。
小哥推了推眼镜,却说道,“我们的太阳还在不断的升温,太阳黑子的吸引力会逐渐将地球和月球向太阳拉拢,根据万有引力定律,质量大的地球很有可能先撞向月亮,所以月亮是会掉下来的。”
众人尴尬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小哥在说些什么。
可我看着秋夜里的浩瀚的星河,那无数颗遥远又密集的星球,每一颗闪耀的星光都是经过上百万甚至更长的时间到达这里,有些可能永远都无法到达,人类也就无法知道它们曾经存在过。那是一颗颗孤独,却没有墓志铭的世界。
在这茫茫宇宙中,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无论是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星球,还是细微如尘的分子世界,任何有质量的存在,都在相互吸引,相互靠近。
万有引力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力,引领着无数孤独的灵魂彼此靠近。
我第二次见到那名叫做乔夏的女孩儿已经是新店开业的第三个晚上,女侠一样的女子坐到了吧台前面,说实话我倒是有些怕她。
乔夏拍了一下桌上的响铃,恰巧桃子不在,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又见面了,要吃点什么?”
“桃子姐呢?”
“不巧今天正好请了假,会晚些过来。”
“哦……有酒吗?”
“啤酒,清酒,洋酒。”
“啤酒,冰镇。”
女孩儿将背包放在了一旁的高脚椅上,我将一杯热奶放到了她的手边,乔夏看着我,目光冷漠,“这是什么?”
“店长特赠单品。”我指了指门口刚刚走进来手里拿着雨伞的桃子,“下雨了。”
桃子放下雨伞,看着吧台前面的乔夏,愣了一会,才走了过来,“你来了……信我没有看过,你想问我什么我也回答不了你。”
“他去哪儿了!”乔夏语气生硬,质问着,“为什么要把鲸歌卖掉!”
桃子摇了摇头。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有没有提到过我!”
桃子依旧摇了摇头。
乔夏拿起吧台上的热奶,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又轻轻放下,我生怕她真的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泼到桃子的脸上。
乔夏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低下了头,长长的头发遮盖住了她的面容,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桃子坐到了她的身旁,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要怪他,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他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
女孩儿趴到了桃子的怀里,放声大哭,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乔夏嚎啕大哭的样子,仿佛她已经不是那个在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女侠,而是那个在乡下等待着意中人归来的女子。
可这江湖仍在,一别,即是隔山隔海,隔着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