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个傍晚,幺妹儿如约要请我吃饭,可在这之前要我先陪她去海边走走。
海岸沙滩上,她低下身,挖了一把又一把沙土。
我看着她挖出来的沙坑,说道,“为了顿饭,不至于吧?你要是想把我埋了,这坑还是小点儿!”
她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熟悉的粉色盒子,轻轻打开,里面不仅有那枚塑料戒指,还有一个洁白的海螺。
“这是什么?”
“这是金斧凤凰螺。”
海风吹乱了幺妹儿的头发,她轻轻抚弄着发丝,“那一次我和他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也有一个这样的海螺,他跟我说这个海螺可以承载我们的梦想,把它丢进海里,我们的愿望就能被海神听见,她就会帮我们实现。”
“当时我很任性,我非常喜欢这个,不舍得丢掉,就偷偷换了一个普通的海螺,心里想着不会就因为换了一个海螺就听不见的,海神哪有那么小气,我小声的对海螺说只要能和他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就同他的海螺一起扔进了大海!”
幺妹儿拿起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海螺,继续说道,“可能是我太过贪心了吧,扔的是个假的,海神真的没有听见的我愿望,但他的应该实现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也坐到了她的身边。
“因为他的梦想带着他离开了我啊……我一直在想,那个海螺会不会有一天会再漂回这个海岸,我把它找到,能不能再听一听他当年到底对着它讲了些什么……”幺妹儿双臂抱着大腿,声音越来越小,“但这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终于,她摘下戒指放到盒子里面,装上满满登登的海沙,接着死死的按住,站起身来,像一个标准的田径运动员一样向前跑去……
我被幺妹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她这是要投海的节奏,喊了一声,想把她叫住。
可幺妹儿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毅然决然的向前奔跑,海水没过她的小腿,泥沙拉扯着她的脚步,幺妹儿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像是标准的标枪运动员一样,将手里的盒子甩了出去。
那个盒子装着满满的沙土,满满的回忆,满满的不舍,在空中旋转着,划着弧线,跃入翻腾的海浪中,没了踪迹……
幺妹儿慢慢走了回来,海风撩拨着她长长的头发,无比的帅气。她大口的喘息着,将手中的海螺扔给了我,“这个就送给你,就当我还你的人情了。”
我笑道,“你不做生意真是亏了……”
“送你一个愿望,难道不比请客吃顿饭要好得多?”
我看着手中金色纹路的贝壳,“你不是很喜欢它吗?你真舍得?”
“你不是说该忘记就忘记,该记得就记得嘛!”她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背后金黄的太阳,照耀在她的身上,映出淡淡的金色,十分的美丽,“说吧,把你的愿望也丢进大海,没准儿也会实现呢!”
我看了看她,也没有多想,冲着大海大喊一声,“我的愿望就是等一下林可心一定要再请我吃顿大餐!”
说罢,用力一挥手,海螺在空中划着弧线,掉入浪花中,消失不见。
“喂!愿望是要对海螺讲,不是让你对大海喊啊!”她急切地喊道,“再说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我木讷的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你不早说!”
等我们上末班车的时候,浓稠的夜色已经铺满了整座城市。
幺妹儿打开车窗,轻轻的海风,像是女孩儿温柔的手掌,带着淡淡的海腥味儿,轻抚着爱人的脸颊。
她靠在窗子旁,拨弄着耳边的碎发,没想到如今的她已经长发垂肩,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快两个春夏。
接着,她又将手伸出窗外,在柔软的海风中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霓虹变幻,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我戴上耳机,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车窗外这座城市里一成不变的变化……
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四目相对,相视而笑。可我看得出,她的眼睛里满是忧伤……
她摘掉我左耳上的耳机,戴在自己的耳朵上,又转过头,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望着外面的夜色。
耳机里的音乐缓缓而出:
别害怕 别害怕
只是悲欢离合的梦啊
相信吧 相信吧
听他唱完这首歌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不再垂涎自由的鸟
在你的笼子里陪着你衰老
就算孤岛已没有四季,也没人提及你的美丽
我还是要飞去那里
别害怕别害怕,只是多愁善感的梦啊
相信吧相信吧,当你唱起这首歌
总有一天我会放弃天空步履蹒跚
你在你的未来双鬓斑白
所有那些过往悲伤的离别再与你无缘
……
“我总觉得我不应该再叫你盒子姑娘了……”
“怎么?你脑子找人开过光啦,终于开窍了!”
“不是!我觉得不太贴切,你是我们这些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不如以后我叫你幺妹儿,怎么样?”
“妖媚?”
“是幺妹儿?来跟我学。”
三天前的晚上,幺妹儿收到了一条信息,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条消息。
他,结婚了,当然是和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人。
幺妹儿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不过至少从照片上看来,他们似乎很幸福。
时光一去不复返,伤口总会变成伤疤,虽然不会再痛彻心扉,可是却怎么也高兴不来。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回去的时候下了点小雨,她就这样没有撑伞,在街道上走着,我就静静的跟在她的身后……
突然她停了下来,抬起了头,纤细的雨丝冰凉,打在她的脸上,摇摇晃晃……
我跑上前去,接住了快要倒下的女子,将她背到了医院。
路上,她死死地攥着我的肩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是没了电的收音机,接收不到外界的一点信号。
医生说她有些发烧和低血糖,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陪她了她整整一晚……
空荡荡的走廊,安静的可怕,只剩下点滴和呼吸的声响,我们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她迷迷糊糊的睡着,才轻轻的给她盖上了毯子。
我掏出手机,光亮照在我的脸上,在静谧的夜里,有些突兀。
屏幕上显示有一条信息,是猴子发来的。
说是马上快过年了,有机会回来话,老同学间想聚聚。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不知为何的叹了一口气,给猴子回了短信,也不知所以的为她把毯子向上拉了拉……
……
南风吹来夏天的味道,我拎着水桶站在巷子口,刮着灯箱上面的小广告,回忆使我感到疲惫,看着“鲸歌”这个两个字,我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情绪。于是,就在这二分之一秒中,新店的名字,我也想好了。
店铺需要重新装修,但无奈资金有限,只能先从一楼简单翻新一下。在这个过程中,我倒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在鲸歌后厨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写字板,上面有着几个奇怪的名字和符号。
“桃子?乌龟………猫?”
我皱着眉头,看着下面的日期与对号,好像这是一块签到板。于是,我又临时起意了一次……
既然要开店,起码要有店员,我找到了之前那名叫桃子的女生的联系方式,问她愿不愿意继续留在这工作,要是可以的话,当然也可以问问和她一起的“老员工”们。
结果第二天中午,坐到我面前的除了桃子,还有抱着一只小花猫,满脸呆滞的小哥。
“这就是你们……全部的店员?就你们两个?”
小哥将小花猫举了起来,表示抗议,后者喵了一声,满眼嫌弃的看着我。
“好好好……懂了,可这是什么搭配,吉祥物吗?”
桃子不好意的笑了笑,“因为我们这里平常人也不多,我们两个也就够了。”
我耸了耸肩,表示妥协。
桃子,大名杨桃,人如其名,笑起来如水蜜桃一样甜美可人,是店里的收银,点餐,配餐……反正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
海龟,当然了,是我有些误解了那个涂鸦,上面画着的符号,代表的就是我面前这位目光呆滞的小哥,大名乔宏宇,是附近南城大学大四的学生,在这里做着兼职。
而那只小花猫,名字叫做阿呆,看着它古灵精怪的模样,哪里像是一只傻猫,倒是这位小哥,一副魂游四海,世外高人的样子。
“桃子,乌龟,猫……”我又小声嘀咕了一遍,对照着小写字板,却发现在这后面还有一个模糊的涂鸦,可能是时间久了,只能依稀看出一个小恶魔微笑的表情。
我将写字板翻了过去,指着上面的涂鸦问道,“这个,这个小恶魔的表情是谁呀?”
小哥一样的面无表情,小花猫趴在他的腿上,慵懒的闭上了眼睛。只有桃子还在看着我,不过脸上依然是那标志性的微笑,似乎没有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尴尬的咳嗽了一下,收起了写字板,心想着这间小店还真有意思……
猴子这些天倒是一直陪我忙东忙西的,不过自从知道我不开火锅店后一直对我颇有怨言,于是转战场地,时不时的总去找桃子搭讪。
“你看你吧……叫桃子,我呢……叫猴子……这猴子呢……最爱吃桃子啦……”猴子一边扯淡,一边用手拄着腮帮子。
我心想这都是什么烂梗,桃子倒还是一边笑着,一边擦着桌子,不经意的把猴子的手划拉到一边。
猴子在桃子那里吃了瘪,碍于面子,又转身和那小哥搭腔,无奈他红嘴白牙,也是石沉大海。
“我说你就别白费力气了,离我们这海龟青年远点,说吧,今天来搞什么幺蛾子。”我总觉得叫人家海龟有点别的什么意思,毕竟这小哥还是祖国的五好青年,将来还要为四化做贡献,总不能折再我这里,于是我也就在后面加了青年二字,听起来也算是个谐音梗,另一方面也想着和他套套近乎,起码能显得熟络一些。
猴子没好气的说着,“你看我这给你忙东忙西的,打进来也没说给我弄口水喝喝,这费力不讨好的劲儿哦!”
“你少在这胡咧咧,我这庙小,怕容不下你这齐天大圣……赶紧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瞅瞅你这臭脾气,你说说哪个能受的了你……”猴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我,回头看了看旁边的那两个人,又松开紧锁的眉头。
“哎……也没啥要紧的,这不刘甜甜回娘家养胎,给我放了几天假嘛,想着晚上也没啥娱乐活动,过来找你喝喝酒,侃侃大山不行吗?”
猴子从来就不是个“聪明”的人,但却是活的最透彻的一个,我也相信他是那个可以为朋友插别人两刀的人。
可我现在却不想喝酒,也不想侃大山,只想着赶紧把灯箱上的小广告挂干净。
我明白猴子今天的来意,可我早就明白了男孩儿和男人的区别就在于,男孩儿会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给她幸福,但其实能给她幸福的人多了,可你并不是其中之一。
我仍然记得离开的那一天,窗外又开始下雨,不知为何,雨,像是这座城市的常客,而我,终究成了这座城市里无数过客中的一个。
我收拾着行李,一个人在外,并没多少要收拾的东西。这时我才发现,在这座城市将近两年的生活,却装不满一个24寸的行李箱。穿上鞋,突然看见鞋柜上有一个和我这个屋子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把粉色的女士雨伞。
我叹了口气,把它拿在手中看了很久,“原来,我把你留在了这里……”
到了公司的大堂,我把伞放到了前台,托付给小李把这个还给她。
“陈哥,你这是要去上海?”
“没有,先回老家,等年后再去。”
“那祝你一帆风顺喽!”
“谢谢!”我微笑的转过身去,拉着行李,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她。
“要走了?”她看着我,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嗯,那个我才想起来,我这里还有一把你的雨伞,我把……”
“我送你。”她打断了我的话,撑开伞走进雨中。
我叹了口气,撑开自己手里的黑色雨伞,跟了上去。
“听说你被调到上海去了?”她问我,语气平静。
“嗯,也不太确定要不要去,年后再说吧。”
“可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哈哈,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呢……”雨滴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她的伞打得很低,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沉默了,只有双腿还在向前走着。
“最终,就连你也为你的梦想离开了我。”
“我又不是去抗美援朝,不用搞得这么悲观吧,朋友!现在是社会主义新中国,随时联系啊。”
从海里吹来的秋风裹挟着骤雨,越下越大,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不知道为什么,好似所有的离别都要在这样的雨天。
“是啊!朋友……多少人这样说着,也就再也没了音讯。是啊!朋友!”她笑着怼了一下我胳膊,“朋友怎么能阻挡你的脚步呢!”
“哇!你手劲儿还是蛮大的!”
“好好的生活!”她没有抬头看我,声音里有些颤抖”
“嗯!你也一样!”
车来了,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从远方撕破雨幕,驶了过来。
车门打开,我突然想给她一个拥抱,因为这一离别,也许真的像她说的,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可是,我忍住了。
“那……再见……”
“嗯!”她点点头,“一路顺风!”
我收起雨伞,一只脚踏上了车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她喊道,“你的雨伞我放在了前台,记得去取……还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撑伞站在雨中,看着我,可我眼前出现的却是我第一次在海边遇见她时的模样。
“即使我们终会流失于风雨人潮,也终将遇见命中注定的另一个人,没有遗憾!”她高喊着,再度微笑。
我笑着多看了她几秒,情愫万千,车门缓缓关上。
我坐到了后面,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是因为我真的很怕当着面和她说再见。有人说每次说再见的时候,一定要用尽全力,因为也许这一次过后就真的再也未见。
风,有一万种方向,可却吹不回那一年的春风。
你,纵使有一万种风情,却抵不过我们第一次遇见时你的模样。
我知道,她的心里有一面墙,她走不出来,别人也走不进去……
我不知道的是,她站在雨中,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我不知道的是,她看着逐渐远去的车子,手中的伞无力地滑落,任冰冷的暴雨像子弹一样打向她的心脏。
我不知道的是,眼看着就要在雨幕中消失不见,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疯狂的向那个背影追去。
我不知道的是,她在雨中摔倒,手掌擦破,咬着嘴唇,迅速的站了起来。
……
也许,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
车子在转角,停下……
一个男人摔下行李,跑了下来……
两人在雨中相拥……
我不知道在流星划过夜空的时刻,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是否有着不一样的结局。
同样的,猴子也不会知道,在收到短信的那一刻,我放下手里的铲子,看着手机屏幕愣了几秒,简简单单编辑了一条短信,微笑着发送了出去,只有十一个字。
真心的,祝你幸福,新婚快乐!
南风清徐,可终不抵那一年的春风。其实最难的不是天涯海角的相遇,而是茫茫人海中的重逢。
前尘旧事,丝丝缕缕,重回心头。人与人的相逢,不是太早,就是太晚。唏嘘叹惋间,我和幺妹儿的故事到这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等你音信全无,我就用爱你的心去爱这世间的万物。
于是,我又拿起了铲子,刮掉了灯箱上的重金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