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染黄天色,连着满是黄尘的土地,天地间仿佛融合在一起。
结束一天忙碌的工作,顾尘凡摘了口罩,换下早已汗湿的白大褂,朝医疗队的驻地走去。
进门前,他拿起挂在门口的蒲扇使劲扇了两下,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屋子。
他已着实领教这里的蚊虫肆虐,援非医疗队到来不满一月,半数队员都被“疟”倒。再热的天,出门也得穿长袖衣衫和长裤,尽量不让肌肤裸露在外。但依然不能幸免,高热寒颤打摆子,以前只在医科书上看到的症状,这次是切切实实有了一番体尝。
这儿是矿藏丰富的非洲内陆国家,却几乎是全世界最贫穷落后的地方。因为靠近赤道,终年炎热,医疗队员们始终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
忙碌了一天,顾尘凡累得浑身散架,才在浴室细小的水流下冲了一会儿,“咔”的一声,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又停电了,这地方时不时就停电停水停网络,手机信号也不好。顾尘凡以最快的速度摸黑洗完,长吁了一口气,换上干净的衣服。洗澡停电总比洗澡停水好,有一次他正往身上抹完肥皂,那细小的水流就直接变成了水滴。
想象不到的艰苦。
这个国家只有四家医院,都由他国援建,顾尘凡在中国援建的医院工作。这里的人住土坯房和草棚,睡觉没有床,三块破砖搭成烧饭的灶台。大多数人穷得拿不出拍一张片子的钱,看病吃药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医疗队很多时候是免费诊治,连药都免费。
吃了晚饭,写了近一个月的工作总结,顾尘凡看了看手表,已是当地时间夜里十点半。
困意难当。
事实上,从医院回来,他就累得随时随地可以倒头而睡。但事情多得忙不完,他是领队,责任重大。
昨天一个年轻的女队员半夜醒来,发现一只蜥蜴被压在自己身下,当即哭得稀里哗啦,他得去安抚一下。明天医院有一台大手术,偏偏今天麻醉的机器坏了,他和麻醉医生讨论了半天,如何才能保证手术顺利进行。医疗队的厨师说带来的调味品用完了,要到超市买,请他找个翻译同去。终于可以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又得写这个月的工作小结,统计工作量、设备损耗、药品需求,总结工作中的经验教训。现在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可他依然强忍着浓浓睡意,坐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要打个电话回家,而此际正是国内家人酣然好睡的时刻。
忍过一个多小时,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电话。张笑笑刚起床,夫妻俩简短说了几句,手机里传来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顾尘凡听他“爸爸爸爸”地叫着,心里顿如旱时雨润般甘甜。小女儿应该还没醒,不然电话里准会有她的咿咿呀呀。挂了电话,他心中满是歉意。母亲身体不好,张笑笑一个人在家拉扯一双幼小儿女,真是难为她了。
手无意间点到通讯录,跳出一个人的名字。他怔怔地看了很久,蓦然有种想拨通的冲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不该有也不能有的绮念,却在这异国他乡夜深人静之时愈加浓烈。他强压下那股冲动,对着那个名字看了又看,关闭手机。
那个名字是……白盈然。
自从同学聚会薛樊群发了新的通讯录,他才有了她的手机号。他一次也没拨过那个号码,就连医疗队出发前想约她见面也是直接跑去海恒。他害怕她不接电话,或者拨通后无言以答。
一个人,一生中最向往的东西,往往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于他而言,那便是白盈然。
想起白盈然,原本还有的睡意一点点流失干净。
他有时想如果自己在幼儿园就喜欢上了白盈然,是不是启蒙得太早了些。可那时候,他真是每一天都迫不及待地想去幼儿园。只要一见到白盈然,他就觉得幼儿园真是个美好的地方。
白盈然生病的那半年,他总是打不起精神,直到她病愈归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可毕业也近在眼前。
读小学的时候,他很想念她。他有一个藏得很好的小木盒,里面有白盈然折的小红花,有他们一起用手点画的梅花,有自己的木质印章,有记录着那段时光的照片,还有那块洗得发白的小手帕。手帕上的血迹他洗了几次也没能完全洗掉,他想这样也好,可以顺理成章地留下。
那时,他总是和邻居家的小姑娘一起上学放学。他走在她后面,看着眼前晃呀晃的马尾辫,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她一回头,会是另一个容颜。
他不知道白盈然的家在哪里,但是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去找她,也一定能找到她。那时候,他们应该都长大了吧。他不知道只需要六年时光就能与她重逢,但是在不到六年的时光里,生活却呈现给他格外残酷的模样。
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因为生病永远离开了他。
他的生活突然就没有阳光,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听到母亲压抑的低泣。
他知道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不在了,靠母亲柔弱肩膀硬撑起的家,总好似摇摇欲坠在风雨里。
他考进了L中,母亲很高兴。为了让他和同龄的孩子没有差距,她更加努力工作,节俭生活。
很多次,他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做着贴补家用的活计。他揉揉眼睛想去帮忙,母亲总是一把将他推走。她所有的努力与坚持,不是为了让她的儿子和她一样来做这些回报低廉的活计。她的儿子应该有一个金光灿灿的前途,这是她最大的希望,也是她时时对着丈夫的照片在心里的默许。她永远记得丈夫临终时她伏在他耳边的低语:“你放心去,儿子我一定会培养好。”
顾尘凡没想到会在L中遇见白盈然,他们又进了同一所学校。
见到白盈然的那一瞬,他惊喜万分。她长大了,大到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可爱的小女童,而是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女生了。对,光彩照人。她清清落落地站在那里,如一朵刚刚出水的粉嫩芙蓉,却令他不敢再多看一眼。
父亲死后从未显示的自卑,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眸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他低了头,选择不认识她。
初中三年,他从不去四班门前乱晃。有几次和白盈然在走廊中狭路相逢,他脸红心跳,终究故作镇定,低头而过。
命运却偏偏不肯放弃对他的煎熬。三年后,他们直升进高中同一个班级,白盈然就坐在他身后。
她出落得越发光彩夺目,她离他那样近,那样近。
他每天都能闻到她温和的面霜香、清新的洗发水味和少女特有的纯净气息。他每天都盼着上学,又每每在教室门前举步维艰。他想看到她,他怕看到她,心里既期盼又苦恼,常常乱成一团麻。
有时候那种排山倒海几乎要冲破躯壳。但他依旧不同她说话,就连收本子、传试卷这些不可避免的日常,也是不声不响不回头,只静静地把手伸到脑后。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喜欢她,喜欢到怕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些年,他已经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
他唯有埋头苦读,而努力终有回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S市最好的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本硕连读,他想要诊治像父亲一样的病患,不让他们的家人有和他一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