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尚虔棠到达了预定的酒店,等待医生文尔乌。她抬头看了一眼嘴巴形状的招牌,再次确认是这间叫“唇齿”酒店才走进去。
“您需要哪间包间呢?”前台的服务员指着走廊深处一左一右亮灯的房间问尚虔棠。
“你背后亮着的包间似乎没有人。”尚虔棠指出服务员没给她的第三个选项。
“如果您喜欢,当然可以入座。”服务员做出请的手势。
尚虔棠走到门前,门上的小画框用烫金笔绘出“电影院”三字。这就是包间的名字了吧,尚虔棠想。
她选中这间,只是看中它透出来的更亮而已,但她走进去才知道,这是因为它挨着街道的那边玻璃墙被黑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走入这里,恍如走入了深夜的一处陌生房间。
她摸了一下柔软的黑色窗帘,坐在了唯二把椅子的其中一把,把桌对面的菜单转到自己面前打开。打开之前她发觉这份菜单有些沉,而这份沉重显然不是毫无征兆的。
菜单展开,只有一张电影厅内的照片。照片上的红椅与银幕突然立起来,来到尚虔棠所处的空间,并不断扩大,直到她面前的桌子被座椅代替,银幕升起,囊括她的大部分视野。观众仅有她一人,身旁的椅子是空的。
银幕开始显示五秒倒计时,电影却在第三秒急不可耐地开始了。巨大的屏幕微微弯曲,让尚虔棠恍惚觉得自己也是戏中人,这灰白大厅里正襟危坐的人。
“我来叙述要审判的恶人犯下了什么事。”台上的一位的黑袍人翻阅文件,字正腔圆地念道,“她用坑蒙拐骗的手法,抢走了二十户人家的孩子卖掉,换取自己幸福的生活。”坐在台上的黑袍人说。
坐台下的人群开始躁动,在座位上激动地扭来扭去,嘈杂的声音最后汇成一句话:
“流放,让恶人在外面的人间受折磨!”
“好,那么下一位恶人……”黑袍人拿起下一张薄纸。
“流放!”“我们绝不让鲜血脏了自己的手!”这回人群没耐心听完叙述,愤怒且斩钉截铁地说。
大厅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镜头一晃,转向另一个房间。男人俯身对六七岁的女孩说:“你听见了,他们要把你流放。”
女孩头上五颜六色的皮筋随着身体颤抖,她仰头抿唇,小声说:“我也只是牵着新朋友回家,少换父母的一顿打呀。”
咦,这是小时候的陈萱泉!尚虔棠见到女孩的正脸,惊讶地捂嘴。原来,她也有小孩子的一面……或许这么想有点奇怪,不过,刚见到她时,她就比其他小孩子少了几分稚嫩,眼神很少是精神的。
“你还不懂!”男人不留情面地怒斥,斟酌陈萱泉能听懂的语言,“你们这些人穷,就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干出一桩大坏事!我们城邦容不下你们!”
“可是我家没你们有钱,只能想一想过上食物和快乐的日子。”陈萱泉喃喃地说,爸爸妈妈是这么说的。
坐在后面办公的胖先生受不了这场争吵了,这可是他的办公室,他放下手里的印章插话道:“孩子,鉴于你以后的生活,你还是太贪心了,你的快乐在之前已经享受完了。”
“我贪心了什么?”陈萱泉疑惑地问。
“快乐。”胖先生签下同意刑罚的申请书。“在这里,任何罪犯都是公平的,惩罚也一样。你父母那天是统一的无期徒刑,监狱塞满后就开始判死刑,真幸运,你赶在和平年代,子弹不够之后,只是被流放。你知道吗,你下一个接受审判的人只是造了一句谣言就被流放了吗?你多幸运。”
男人回头,睥睨着胖先生。“您觉得她犯了罪被判什么刑,是可以用运气衡量的吗?”
“我的意思是,”胖先生的额头皱出三道纹,诚恳地说,“她态度很糟糕。”
“你错了!我只感到奇怪,这种奇怪让我生气!我根本不知道——”陈萱泉根本听不明白他们的话,气呼呼地说。
“你不必知道太多,我们替你明白就行!”男人脸色发白,对这个爱反驳的孩子失去了耐心,狠狠地把只有他一半高的陈萱泉推起来赶出门去,转头问胖先生:“我做得对吗?”
“你做得没错。就像你的祖祖辈辈说的,对于怀有恶的人,我们就得铁血无情。”胖先生喝了一口热水说。
男人很满意,又整理了自己的衣领,脑海里开始预设晚上的约会路线了。
“用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巩固你们的信任,这种机会可是太不多得啦。”胖先生躺在椅子上,他的心理活动在尚虔棠耳畔响起。“对了,我还得帮她物色一个窝,免得她长大演一出寻仇的戏码。”
镜头从窗口钻出房间,同一片蓝天下的青草葱茏的郊外,陈萱泉被丢进了货车车厢,当车厢上锁,陈萱泉眼前便是一片漆黑。恐惧立刻摄住了她的心魄,她好像是想用眼泪把恐惧挤出去,但直到她喉咙肿痛,嘴唇发干,有气无力,这场行程还没有停止,也没有人来和她说话了。
审核员和他秘书的话零碎地在陈萱泉的脑海里回荡。她脖子一歪,脸贴在空货箱上,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我是变成你了吗?没人理睬,不知道去哪里,随便被人搬来搬去。这就是我的生活?难道我不能待在幸福的家庭,坐在小孩的位席,哪怕一秒吗?”
陈萱泉哭累了,她的上下眼皮慢慢碰着,和镜头滑进更黑的黑暗里去。
等她醒来,她已经躺在一张小床上,她看见一位穿医生服的男人背对着她,而胖先生朝着她那面站,医生在递一张支票,说:“这是我给城邦的捐款。”
那个城邦看起来可不穷啊,没有一座不气派的建筑物,想必是收到的善款太多了吧。尚虔棠摇头。
“你的好意会为你带来好运。”胖先生偏头,发现陈萱泉醒了,于是对她笑了一下。“好好听文乌尔医生的话,小泉。”
文乌尔不苟言笑地关上门接近她,搬了一把椅子在床前坐下,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实验对象了,我会把你塑造成我想要的节目主角。”
他从墙上取下一本文件夹放在膝盖前,认真地说:“成为一个杀人犯吧,你这个没有未来的可怜孩子。”
屏幕和座椅开始变得透明,直到菜单在尚虔棠面前合上,她才反应过来电影结束了。不,这是陈萱泉的回忆片段结束了。尚虔棠记得陈萱泉向她透露过这段过去。
坐在对面的文乌尔医生几乎是从屏幕里出来的,尚虔棠知道,为了能上镜获得关注,他的外貌以明星的标准一直精心保养。因此他比回忆里还要容光焕发,面前摆着食物和红酒,进餐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他才是东道主。服务员正在给尚虔棠倒红酒,文乌尔主动打开了话题。
“每个人生来注定成为一种人,这是我很喜欢的哲理。比如你和陈萱泉注定是罪犯,未来注定受他人剥夺。你听得懂吗?”文乌尔抬头,似乎真的在等尚虔棠的回答。“你们的生活环境和习惯已经决定好了你们的结局。”
“您继续。”尚虔棠并不正眼看他,示意服务生停止倒酒。
“可陈萱泉没有按照我的计划走,”文乌尔狠狠地切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看来她的头脑一顿,一窍不通,连人都算不上。”
“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相信自己有可以自己主宰的未来,追求你得到的幸福。”等到服务生退出房间,尚虔棠平静地说。
文乌尔浮出讥讽的笑容,眼睛闪烁发亮,想动用学识驳倒尚虔棠的话。
尚虔棠先发制人,引导这场谈话的走向:“你们这些人智商实在有限,像棵要评论大海的树,呆头呆脑,完全不了解却敢大放厥词。这就是万众瞩目的医生的水平吗?只是个娇生惯养的井底之蛙,有点能力也用来污染环境。”
“我们是在交流,骂人可不对……”文乌尔沉着一张脸摊手。
“强迫让我认同您的观点,与骂人有什么区别?况且,您也是人吗,败坏医德的大明星?”
文乌尔几乎要爆发了,他努力忍耐着,如果尚虔棠就此打住,他还能继续和她交流。
“看来长时间进行既不善良,也不理智地定夺别人的命运的活动,使您的虚荣心太膨胀。”尚虔棠看向了他放下的刀叉,上面还粘着一点肉沫。她有机会拿到的。不过,她发觉房间产生了一点异样——窗帘上有一团巨大的黑影,这是不属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
尚虔棠惊异地眨眨眼,每眨一次,黑影的位置就移一点点,已经到文乌尔背后,有数十根蜘蛛腿一样的影子对着文乌尔。
她低头表示退让,语气放和缓了些:“我骂您,是希望您的心清醒一下,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明白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不料文乌尔以为是自己占理,起身将尚虔棠笼罩在他的阴影下,冰冷的目光投向她,试图这样威吓她噤声。于是,尚虔棠也起身盯了他一会儿。
“再见了,以后再聊。”尚虔棠说这话时仍然笑着,眼神却好像能看穿一切。她尽量让整个离开过程只有开始的语言是礼貌的。
而她正想关门时,尖叫声阻止了她的动作,她下意识地回头。文乌尔的血喷溅在桌上,直接做了一块红桌布,一只眼球也爆出了眼眶,吊在胸前。这下文乌尔没法说话了,她突然觉得可惜。
刚才她喋喋不休那么长一段,是早在心里积压已久的话。如果这些话能不在假人面前,而是在生命世界,对些自私自利的大众面前说就好了,她不介意再次被枪击中心脏。
可惜这个听完话的假人因为不明原因猛地报废了。
结账离开后,尚虔棠走进了隔壁酒店的大厅休息。夏天的阳光非常毒辣,她不想在室外多待一秒。
她在美好未来遇到的种种危险,已经让她愈发冷静——犹如岩浆表层凝固,但更多已经渗入地下的那种,不屈服的心等着又一次爆发的那种冷静。她开始分析那段回忆录和文乌尔的意义;初步猜想是美好未来又给她了一个警告,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但这是不可能的。美好未来给她安排的行程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她尽可能地自主支配。
侍者抱着一摞寻人启事出现在酒店门口,尚虔棠直截了当地说:“今晚我要住在这酒店顶楼。”
“可、可是,”侍者有些手足无措,“这里的设施不好……”
“没事。”比这差一百倍的环境她都住过。“你替我收拾收拾,再把寻人启事贴了。”
“好的。”
“不必说好的,”尚虔棠笑着摇头,“快去给我准备直升飞机,今天我就要坐飞机逛一圈。”
“……是。”侍者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放下寻人启事,打电话预定直升飞机。
好了,这样应该能混到晚上了。尚虔棠伸了个懒腰。
不知道陈萱泉这时候藏在哪里呢?如果能顺便找到她就好了。尚虔棠看向侍者,侍者正挂断电话,准备说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