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临行前说要接贵客回府住上些时日,祝筠第一反应是李老板,转念又觉得不是。当日提起接李老板来府上时,将军面色深沉;提及这位贵客时,确是满面春风得意之姿。后来听张冉说将军要前往禹岁山接徽州军回国,祝筠霍然明了——那位贵客,便是风华绝代的鬼面才子。
祝筠曾听将军说起过山上那位婆婆,军师无父无母,幸得婆婆收留照顾,方有衣食无虞。军师北国走一圈,被那群蛮人糟蹋一遭,归来需调理休养。但婆婆年纪大,陈姑娘下落不明,明王府人多眼杂,将军府便是神秘军师的首选。
祝筠提议将东院腾出来,留与贵客,却被将军否决了,将军说要东院太远,不方便他亲自照顾贵客。祝筠便依将军之意,将书房搬到隔壁,在外屋又置了一张床。如此贵客住里屋,将军睡外屋,既可在躺在卧榻上彻夜长谈,亦方便照顾贵客起居,高照很满意。
于是,高照快马离京后,祝筠就忙着布置起来。石雕脸被派到明王手下协助操练军队,据市井传言,魏帝要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军,只为有朝一日收复失地、踏平北燕。传言如此,祝筠不置可否,毕竟祝筠一惯非礼勿听。张冉是高照的贴身保镖,除非军令,一般是将军走到哪儿张冉跟到哪儿。所以,此刻祝筠的帮手只有大宝。
“长安,”一起住的久了,大宝也随张冉喊起祝筠的小字,“是你让裁缝铺送衣裳来吗?”
“这么快,将军走那天我才订的,三日就做好了吗?”对于裁缝铺的速度,祝筠很惊喜。
“你怎么制这么多衣裳。”大宝帮着抬箱子,上手就感觉沉甸甸的。
“给客人换洗的。”祝筠不知军师身量,依稀听冉大哥说与明王殿下身材相仿,便依着明王殿下的尺码上下多做了几件。
“祝管家,您制的那件狐裘要多费些时日,掌柜的请您勿急。”送衣裳的伙计道。
“本就不急,您也辛苦了。”祝筠掏出碎银子聊表心意。
方整理过衣柜,酒坊的伙计也推着车来送酒。
“老掌柜在时,从未像你这么铺张。”大宝卸酒时道。
“老掌柜在时,将军的铺子经营也没有现在好啊。”祝筠自豪道。
“这倒是,”大宝点点头,“所以你还订了什么?”
“没多少,”祝筠细数,“茶舍那边会来送些茶叶,庄子上会送些花草置景,还有两笼乌鸡,我打算每天给贵客宰一只。胭脂铺这两日也会送些熏香过来。”
“会不会有些兴师动众?”大宝还不晓得贵客是个什么身份。
“不会。”祝筠昂头道。
祝筠这几日流连在茶楼酒肆听说书人讲过许多军师的故事。
说军师声音好听,若天籁令人陶醉,兵部侍郎初次请教军师问题时,就醉倒在军师的声音里,为让军师多说几句,不惜装懵装傻。
说军师常常一袭白衣,明王殿下有个表妹,见只了军师背影一眼,就嚷着无论面具下是何模样都要嫁。
祝筠在白玉京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也品不出男子醉人的声音是何味儿,想象不出令女子一见钟情的背影是何模样。
说书人还说,军师刚下山时并不受待见,甚至被迂腐的老臣说成纸上谈兵。但军师从不在意这些言论,他仍旧捧着一卷书,喝着一杯茶,下着一盘棋。落子间指点王军一二,便是战无不胜。
真乃仙人啊,祝筠感慨。可惜无人一睹军师真容,甚至无人知晓军师名讳。但一想到军师会住到府上,能有幸听其音,望其背影,祝筠就很兴奋。
将军,你快回来吧。祝筠望着夜空一眉新月,喃喃许愿。
禹岁山下,村中房舍冒着袅袅炊烟。礼部的人已先行下榻,高照策马至禹岁山高地,驻足远望。这里是徽州与淮州交界的,西方的广袤土地,曾是魏国的疆土,几万将士在这里洒过热血。
高照解下酒囊豪饮,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将剩下的酒缓缓洒进土壤,“我带你们回家。”
“会回来的。”身后来人不禁附和。
高照回头,竟然是晋王。他也饮了一口酒,余下的酒祭奠阵亡将士。
“昨日朝会,齐相举荐了新任户部尚书人选——建安府尹付峥。陛下同意了。”晋王缓缓道。
“听说付峥祖上与王妃母家同宗,这户部兜兜转转又回到晋王殿下囊中,恭喜啊。”高照嘴上喝着恭喜,面上却毫无喜色。
“我很感激齐相大局为重。”
“螣蛇组织渗透太深,经此事变,除刑部外,皆有官职空缺。若非付峥,我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担得起户部尚书之职。”高照冷静道。
“原户部尚书冯睿左迁渝州知府。刑部主事谢小星连升三级代任建安府尹。”
“以四品官衔代管上京事务,必然举步维艰,陛下培养人才可谓煞费苦心,”高照沉吟,转而又看着晋王,“所以晋王殿下来只是为了告诉我官场变迁。”
“高将军久不在京中,我怕高将军对我有偏见,”晋王坐下白马走近两步,“我听李骥说起将军白玉京问责,怀疑是我陷害军师。我很惭愧,也很内疚。我希望将军能抛去偏见,重新认识我栾景荀。”
高照颔首道,“殿下说我有偏见,何尝不是殿下心中对我也存着偏见。我与殿下相识二十多年,殿下口中的偏见,也不过是从小到大种给我的印象。”
“我或许并没有将军想得那么糟。”
“殿下何必在意我的看法,”高照的黑驹踏出两步,“请殿下放心,我身为魏国臣子,唯王命是从。”
岁寒,立冬后,小雪节气前。
燕军阵开,露出饱经苦难的徽州军,他们被卸下军装和武器,北风中裹着一层单衣相拥取暖。他们簇拥着、颤栗着眺望南方,那里是归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燕使递过燕国国书。
高照翻开第一页,是开篇总章,记录着两国和谈经过云云,末了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归还士兵的数目——四万。
高照旋即勃然大怒,“北燕大国,岂可出尔反尔!明明六万余士兵,为何名单上只有四万人!”
晋王皱眉,夺来国书。
“将军少安。当时凤鸣霞和谈时,两国说好的。贵国以徽州、江北两地作押,我主归还愿意回国的战俘。”燕使平和地解释。
“贵使的意思是,剩下的那两万人不愿意回来?”晋王质问。
“正是。”燕使颔首。
“扯淡!”
晋王夺下卫兵手上长枪,凌空一挥,直指燕使,“回去告诉你家陛下,老老实实把人都交出来。本王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请晋王止戈,”燕使神色凛然,不必锋芒,“贵国那些士卒不愿意回国,并非本使信口开河,有请愿书为证。抬上来。”
燕使一勾手,四名燕兵抬上两个箱子,箱子翻开,是一张张白字黑字红掌印的请愿书。
高照走下座位,寒风吹起请愿书,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名字,一看便是一笔一笔照着样字写上去的。鲜红色的朱砂掌印触目惊心,仿佛是用血印上去的,有几个甚至五指残缺不全。
高照蓦地想起王姬宴会上,北燕大公主临别赠言——本宫还备了一份大礼,会让将军刻骨铭心的大礼。
“我要见他们。我要听他们亲口跟我说。”高照按下请愿书。
“我王仁爱,已经接纳他们为燕国子民,受燕国庇护。请恕不能从命。”燕使礼数周全地回道。
晋王低喝一声,长枪未收,又刺出一寸。
“殿下!”高照制止。
同一时间,燕军整齐亮起两排火把,徽州残部军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众人依偎在一起。
“殿下,收枪吧,”高照低头按下晋王的长枪,“他们在我军足下铺满石酯、硫磺。若不同意,我们连这四万人也带不走。”
晋王震惊,破口大骂,“卑鄙!无耻!”
晋王握枪的手在颤抖,但他看到站在石酯上的臣民也在颤抖,看到几万双眸子里闪烁着跳动的火焰。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下。
高照沉默地端起印玺,在国书上盖了章,交换。
“识时务者为俊杰,高将军爽快。”燕使笑道。
高照压制住怒火,冷冷道,“替我给你们公主带个话——这份‘礼’,我会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