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5年春天的巴黎被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之感静悄悄地笼罩着,所有人似乎都在沉默不安中等待着某个必然会发生的重大变故……
带着习惯性的起床气,17岁的伊娜蹙起眉头懒在大床上迟迟不愿意起来。
这个无聊的春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个永远都不会缺乏新的兴奋点;永远不会缺少新鲜的谈资;这个用各种华丽的色彩优雅的香水和迷人的金箔粉饰起来的世界文明之都;这个引领着全人类贵族群体时尚风潮的欧洲心脏,怎么忽然变得如同一位77岁的衰朽老人般安静和蹒跚了呢?
已经好多天了,皇家剧院里没有盛装的芭蕾舞剧;没有把人笑到肚子疼的莫里哀;没有需要带上五条手帕才敢看的高乃依;没有意大利来的歌唱家也没有维也纳来的交响乐团……天哪!这个季节的巴黎还敢更无聊些吗?这还让伊娜这样的贵族小姐们怎么过活?
烦!一切都很烦!窗外花园里的鸟鸣声招人烦!屋子里因为主人长期不洗澡而洒了过多的香水味道招人烦!天鹅绒床幕上刺绣的鸢尾花招人烦!滑腻的丝绸锦缎被褥招人烦!而更令伊娜不爽的是,招人烦的贴身女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轻轻敲响了房门……
此刻伊娜那张本来还算精致迷人的小脸上挂满了寒霜。紧蹙的眉头和两边下坠的嘴角都说明她此刻是多么的烦躁!女仆小心翼翼地将一封信放在雕花胡桃木的床边柜上,轻声说:“万分抱歉打搅您了,伊娜小姐。但这是一封梅蒙小姐刚刚寄来的信件,我怕……”
伊娜厌恶地扬扬纤细白嫩的小手,女仆赶快闭嘴,又深施一礼,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伊娜双手抱胸靠坐在床头,瞥了一眼那封信。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没错,看来写这封信的人同样令她心烦。是啊,虽说在名义上,她们是闺中蜜友手帕之交。可实际上呢?
温妮舞跳得比我好?真逗!可我们是淑女又不是舞女!
温妮读书比我多?真逗!可我们是名媛又不是修士!
温妮的嗓音比我好?真逗!可我们是贵族又不是戏子!
温妮比我更有艺术天分?真逗!可我们是右岸贵族世家的小姐,又不是左岸那些穷困潦倒的艺术家!
温妮个子比我高?哈!真逗!女人个子高还能算优点吗?难道你还要让穿着高跟靴的陛下也必须仰视你吗?
温妮的肤色比我白嫩?真见鬼!难道他们就不觉得她苍白得过分了吗?
温妮的容貌……哼!真是受够了那些睁眼瞎子!反正我觉得自己比温妮更漂亮!反正我就是这样觉得!
然后嘛……呵呵,终于说到家世了!还敢比吗温妮?你那个姓氏很值钱吗?切!如果是六七年前,在任何一位贵族的会客厅里,当客人们听到管家唱名时报出“梅蒙”这个姓氏的时候,人群中可曾泛起过哪怕一丝涟漪吗?只不过,你那出身寻常却特别善于媚主钻营的父亲这几年着实是很走狗屎运罢了!而我呢?我的祖父可是法兰西第一位被授予海军元帅的“让•德斯特雷”爵士!
“家世?那可是要比底蕴的哟我亲爱的温妮!要是你真能明白这一点,就不会对我那个活泼迷人的哥哥再有任何不公正的挑剔了!”
伊娜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斜眼瞥着床边柜上的那封信,就像是在不屑地瞥着那个写信的女孩似的。
写这封信的那位闺蜜除了上述的原因招了伊娜的厌憎之外,也还另有原因。去年夏天,在她明传暗递百般努力之下,终于让温妮对她那位英俊的哥哥似乎略有些意动了。可她那个风 流成性的哥哥委实太不检点了!居然又和他的狐朋狗党在河对岸的贫民区与几个下等婊 子在一间屋子里搞了个肉体大联欢!
最可气的是,这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废物们的这一“壮举”,居然被当月新出的那期《风 流信使》给编进了几乎等同于情 色小说的社会花边新闻栏里。
温妮似乎是为此而感到蒙羞受辱了吧?否则她或许也不会在几天之后就匆匆离开巴黎,去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印度群岛找她那位总督父亲了。
真烦!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那个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像装了弹簧一样永远停不下来的哥哥,竟然会去喜欢这么一位老是闷闷地坐在那里蹙眉感伤的忧郁小姐呢?要不是他一直央求,我又怎么会和一个这等门第这种性情的女孩做手帕之交呢?
伊娜重新躺下,赌气地扭过身子背对着那封书信。可翻了几次身后,实在无聊透顶的她还是坐了起来,怏怏不乐地捏起那封信的一角拈在手里,从床边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小金剪刀剪开封口,抽出折叠得厚厚的一沓信纸。
“算了,还是看看你这假清高的忧郁美人儿都说了些什么吧。虽然这和看无聊的《学者报》也没甚么区别。”
伊娜重又靠回床头,展开信纸,带着无所谓的神情看了起来……
亲爱的伊娜:
请原谅尚在万里之遥的我,过了这么久才终于寄出了这封信。要是您能知道我在这短短的数月间,居然已经历过那些每天志得意满地走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的人们一辈子都无法想像的事情,因而导致这短短的一封信断断续续地重写了三四次方成,或许您就可以大度地对我如此惰怠的行为而稍加宽容了。
分开了这么久,您一定在牵挂着我吧?就如同您陪随侯爵夫人去勒阿弗尔海滨度假时,我也会数着日子久久地牵挂和思念着您一样。
我想让您知道的是,这段漫长而又可怕的旅程,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后悔了!从未经历过一次远行的我,从旅途之初就饱受了马车的颠簸之苦!虽然之前听大家都在说,世界上最好的道路就在我们法兰西,虽然我们那辆加了弹簧和皮套做减震的马车性能也还不错。可即便是这样,从巴黎到南特那段可怕的旅程,至今回想起来都会令我感到恐惧!
我们在8月6日就幸运地登上了开往西印度群岛的“六月花号”。这是一艘我从前根本无从想像的,巨大的远洋航船。要知道,亲爱的伊娜,这并不是当我们挽手走在圣母院桥上,或是并肩站在新桥的露台上,在塞纳河中看到的那些飘飘荡荡的小舟,它几乎就像一幢飘浮在海洋中的,巨大无比的楼房呢!
最初的十几天里,广阔的海洋的确曾带给我无法形容的震撼与快乐!甚至还真的一度淡化了因五年前我那位天使一般的母亲离我而去后,就深深根植在我灵魂深处的忧郁。在巴黎无数高大雄伟的建筑和熙攘拥挤的人群中生活了十七年的我,此时才感受到了,原来真正的广阔,就是在你视线的尽头依然没有尽头……
亲爱的伊娜,我在这里不想过多地与您分享和描述那些白羽的海鸟、飞溅的浪花、阔大的风帆、以及令人胸襟舒畅的海风和清澈湛蓝的海水了。因为这一切带给我的心灵震撼,都还远远比不上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情。
您知道,在这段旅程中一直陪伴着我的,是可敬的夏洛蒂夫人和可爱的琳达。对于夏洛蒂夫人无微不至的细心照料,我真的无法对您表达出我对她的感激以及依恋。只是琳达着实有些令人头痛!它老是不喜欢呆在船舱里,总是惦记着往甲板上跑。可您要知道,大船的那种木制船栏,人倚靠在那里是没有问题的,可对于一只雪纳瑞来说,那些栏杆的空隙就未免太大了。于是我不得不时常关注它又躲在了哪儿,有没有跑出去。这使我感觉疲惫不堪。这个又可爱又令人烦恼的小家伙啊!可我总不能把它孤零零地丢在圣路易岛上那个空旷的院子里吧?
十几天后,海洋上那些似乎永远都一成不变的景致就变成了一种无聊。每天都是单调空阔的海天和狭小昏暗的船舱,而且随着航程的延伸,船上的水和食物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我开始无比想念陆地。这种心情,没有在茫茫汪洋之上飘泊过的人是不能够想像的。
那些难熬的时光我也就不在这里和您一一地细数了,因为现在连我回想起那漫长的航程仍然心有余悸!终于,在整整四十七天的祈祷和四十七天的折磨之后,我们在九月的第三个安息日抵达了我父亲所在的岛屿——托尔图加。
可下船之后,还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我先就感觉到了一阵心酸!亲爱的伊娜,你真的无法想像,原来我们在海外的总督区托尔图加竟然会是那个样子的?
一个又小又寒酸的小镇,不!说它是小镇简直太过于夸张了。我倒觉得说它是一个海边的小 渔村更恰当些。原来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当着所谓的“总督”?这与我们在巴黎的社交场上经常见到的那些意气风发的总督们又如何对应得上呢?我强忍着泪水,和夏洛蒂夫人一起来到了小镇上那个所谓的“总督府”里。然而,再一次的打击接踵而至!
接待我们的代理总督达尼埃尔先生吃惊地告诉我们,原来我父亲早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调任去了法兰西堡,他的新职位是马提尼克岛总督。三个月前?我想,如果父亲曾写信告之我这个消息,那么此时信件应该已寄达巴黎了吧?
在为父亲能够调离这个寒酸的小镇而感到高兴的同时,我也为还要继续在海洋上航行而感到恐惧和无奈。我们在简陋的“总督府”里住了下来,煎熬地数着日子,等待达尼埃尔先生为我们联系去往马提尼克的航船。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漫长的等待呀!我都不记清楚又熬过了多少时光,我们甚至还被迫在那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寂寞冷清的一个圣诞节。圣诞节刚过,总算有一艘从圣多明克岛驶往马提尼克的商船“米特号”途经这里。而跟随达尼埃尔先生一起来总督府接我们的那个人,我打赌您永远也想不到他会是谁……
当他从达尼埃尔先生身后走了出来,微笑着站在我面前躬身施礼时,我差点失掉了淑女的风范惊呼出来——竟然会是“巴杜兹”家的伍昂男爵先生!
“米特号”是一艘弗鲁特形制的商船,比之前的“六月花号”要小上一些,所以我和夏洛蒂夫人以及琳达所居住的舱室当然也就小了许多。可是能够离开托尔图加那个据说很久以前曾是海盗们啸聚出没的地方,能够去往据说是法兰西王国在西印度这边最漂亮的首府法兰西堡见到我的父亲,我已经觉得自己够幸运的了。
伍昂男爵这次是受他那位总督父亲“古恩吉”子爵之命,去蝴蝶岛属于他们巴杜兹家族的几个种植园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我还记得在巴黎的那些舞会上,您曾屡次在私下里对这位风度翩翩的伍昂男爵赞赏有加。而我也认为他的确配得上您的那些赞美。在整个旅程中,伍昂先生展示出了一位巴黎世家子弟应有的高贵品格。我亲爱的伊娜,您真的无法想像,在这样一个如同海角天涯般的蛮荒之域,在这样一段漫长枯燥得令人窒息的航程之中,能够有一位谙熟巴黎上流社会风尚礼仪的绅士,用他风趣博学的谈吐和殷勤周到的照料陪伴着您,会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可接下来,那件至今还会令我从深夜的恶梦中惊醒的事情就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航程进入一月份之后,伍昂先生指着远处的那些小岛告诉我们,这些东北信风带内的小岛,因位处于加勒比海东北边缘,比南部的向风群岛受信风影响要小一些,所以被称为“背风群岛”。其中比较大的岛屿有维尔京群岛、圣尤斯特歇斯、蒙塞拉特、圣基茨—尼维斯、蝴蝶岛、安提瓜、圣马丁、安圭拉和萨巴岛等等。而我父亲所在的马提尼克则位处于“向风群岛”。
伍昂先生真的非常博学多闻,在这一路上,多亏他给我们讲了好多关于西印度群岛的地理风俗、历史典故、和奇闻异事,这使得我们原本注定会是单调而枯燥的旅途,显得精彩和生动了许多。
在一月五日那一天大半的航程里,一切都还是风平浪静的,下午时分,“米特号”在伍昂男爵的命令之下驶近了萨巴岛,人们纷纷离开狭小且令人气闷的船舱,来到前甲板上吹着海风,观赏远处悬崖上矗立着的古代印第安建筑的废墟。
当“米特号”刚刚转过萨巴岛的西南端,忽然从侧前方一处隐密的岬湾里驶出一条船头尖尖速度很快,比“米特号”要小上许多的船,正斜对着我们鼓浪而来!当船上的旅客们看到那条船的桅杆上同样飘扬着法兰西国旗,许多人都兴奋地呼喊着朝它挥手致意。要知道,在这远离法国远离欧洲的茫茫大洋之上看到自己同胞的船只时,总会令人有种激动和亲切的感觉。
可兴奋和激动未能持续多久,船长就匆匆走来,告之了大家一个可怕的信息!他觉得那条船不对劲。根据他的判断,那极有可能是一条海盗船!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位经验丰富的船长的判断,果然,那条航速明显要快于我们的船只越迫越近了!并且在它的桅杆最高处忽然升起了一面黑色的旗帜……而警告的炮声也同时响了起来!
甲板上顿时一片大乱!男人们赶快弯下腰,呼喊着拽起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飞快地往拥挤成一团的舱门那里跑去!有几个孩子大声嚎哭了起来,还有两个女人在慌乱的奔跑中踩到了自己宽大的裙裾,惊叫着狼狈万状地摔倒在舱门口……
我感觉心跳快得忽然透不过气来了!我也想站起来躲回船舱里去,可我的脚是软的!而且我怕自己也像那两个女人一样丢脸。夏洛蒂夫人面色惨白!斗蓬的边缘在明显地颤动着!她赶快站起身来紧搂着我的肩膀,让我能够倚靠一下。我们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伍昂男爵。
男爵先生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的确表现出了一位贵族青年不凡的镇定与勇敢!他既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逃跑,仍然保持着稳稳当当的坐姿。他甚至还镇定地继续用三根手指捏着香槟杯,不停地摇晃着杯中的酒液。只是比之前摇晃的幅度大了些,频率快了些,所以酒液会不时地洒出来一些而已。他正扭过脸去望着海盗船的方向,从他这一动不动的半边脸看去,那半张着的嘴和瞪大的眼睛,应该是在对那些可恶的海盗发出无声的呐喊吧?真的,此刻他苍白的肤色和坚毅的造型显得非常非常的贵族。
接下去,又是“轰”地一声回荡在海岸线上山峦间的沉闷炮声!然后伍昂男爵忽然小声地用抖音叫了出来“天主哇!”紧接着就是“啪啦”一声,他捏着的香槟杯掉在甲板上摔得粉碎!他脸色苍白神情茫然地站了起来,身体僵硬动作怪异却很迅速地朝舱门跑去……
跑出去三四步之后,他似乎是忽然意识到了我们两个女人的存在,就边跑边扭头朝我们焦急地招手,示意我们也赶快往船舱里跑。于是我哆哆嗦嗦地勉强站起身来,这时我才发现,琳达也许是被刚才的炮声吓坏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焦急地呼喊着它四下张望,却被夏洛蒂夫人连搀再拽地拖着也朝舱门跑了过去。
在一阵令人惊慌的混乱之后,我们终于逃回了自己的船舱,又是一阵笨手笨脚的忙乱过后,我们三人总算是齐心合力地把那张很重的写字桌推过来顶在了门口。我十指交叉紧紧合拢,和夏洛蒂夫人一起站在船舱最里面的床头发抖。伍昂男爵额头上全是汗水,目光呆滞地大声呼喝着他的随从……
夏洛蒂夫人朝他身后指了指,他这才意识到,男仆就算能够找来,也已被关在门外了。他拔了两下抽出佩剑,脸色苍白身体瘫软地靠着那张橡木桌,用嘶哑的抖音对我们说:“请放心吧!海盗的船追不上我们……”
话音未落,就听到了又一阵恐怖而又巨大的炮声!片刻之后,从我们头顶的舱板传来重物砸落的轰隆声!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带着哭腔惊慌地大声喊着:“天主啊!我们的主桅被打断了!这下子跑不掉啦……我们完了!”
男爵的脸色更白了!但他还是坚定地说:“请放心吧!海盗是来求财的,不会伤害我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哭喊着:“天主啊!海盗们亮出血旗啦!这下决不会再留任何活口啦……我们完了!”
伍昂男爵的脸现在已经白得近乎透明了!但他还在失神地低声喃喃着:“请放心吧……我们完了……”
这时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十指交叉两眼仰望,开始和夏洛蒂夫人一起虔诚地向万能的上主祈祷。
我们的船完全停了下来,外面的喧哗喊叫声更乱也更响了!我听到呼喝怒骂和打斗的声音,还有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叫声!紧接着,在几声枪响和一些粗鲁不堪的脏话之后,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叫声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些咒骂殴打的声音和哀告惨叫之声……
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朝我们的船舱走来,伴随着几个男人的喝问踢打声,还有劳埃德船长的求告声……
“船长阁下,我们真的只是出于害怕才没有及时停船,并非有胆量对抗和冒犯您……”
“闭嘴!”“啪啪!”
“这间贵宾舱里是啥人?”接着就听到有人在用力地踢踹我们的舱门。
“船长阁下,我求您千万不要伤害里面的人,他们都是……都是大人物……”
“噢?有点意思!拉克,用斧子把门劈开,让咱见识见识大人物的风采吧。”
“吼吼吼……好嘞!头儿!”
“梆梆梆梆……喀嚓!”黑色的橡木门板上忽然透进来一片灯光,门板被斧子劈开了!并且很快就被劈开了一个更大的洞。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像可怕的海蛇一样的眼神,就透过他那双黑眼圈从那个破洞里刺了进来……
“小子,给你三个数把桌子搬开。三……”随着这个沙哑难听的声音一起伸进来的是一根枪管。
“二……”
亲爱的伊娜,你真的无法想像,看起来纤瘦文弱的伍昂男爵居然是个大力士!刚才我们三人合力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推到门口的桌子,他居然独力在两秒钟之内就给推到旁边去了!紧接着,门就被重重地踢开了……
接下去……请您原谅,亲爱的伊娜,我承认我的确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样勇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思维像是冰冻了一般,不能自由地思考了。我只是被动地在脑海中留下了一些混乱无序的画面和声音的碎片……
碎片之一:
“噢?还真是大人物啊!你内老爸我知道,古恩吉•巴杜兹总督嘛。据说他虽然没啥本事,却是出了名的贪!这么说,俺们今天还真是捡到宝了呢?嘎嘎嘎嘎!”
“好吧,既然今天幸会了一位总督的少爷和另一位总督的千金,那俺就破个例吧。我现在心情不错,不想杀人了。船上总共六十二条命,那六十条,每条命50英镑,也就是你们法国的200埃居。你们两位总督家的孩子,每条命怎么也得值个十倍的价儿吧?就每人500镑吧。那么一共就是……嗯……四千英镑或者一万六千埃居。打发你的仆人给你爹送信,然后我们去个安静的好地方等着数金币喽。嘎嘎嘎……”
碎片之二:
“啥?从俺亮出血旗开始,就没打算给你们这条船再留个喘气的!可你居然连每人50镑的赎命费都不想出?那些人命与你们家钱包无关是不?好啊,那我就当着你们的面把全船人一个个地宰掉好啦!至于你和这位小姐嘛,每人的赎命费当然也不是之前我说的500镑了,每人2000镑吧,加一块儿还是4000镑嘛。嗬嗬……这回你总该满意了吧少爷?”
碎片之三: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少爷羔子!少一个子儿就让你老爹把你的碎肉和骨头捡回去哭吧!拉克,把这货也带到大舱室里去和那些人一起捆起来!你们可得给我盯紧喽,这可是一只能卖两千英镑的猪崽子呢。现在,把这位夫人也带出去,我想单独和这位小姐深度交流切磋一下关于上流社会和下流社会的礼仪问题……嘿嘿。你们这帮憋得眼珠子通红的家伙也都去大舱室和那些小姐夫人们联欢一下吧。顺便用上你们那些有趣的狠招,给俺拷问出所有人的钱都藏哪儿啦!”
碎片之四:
“不不不,尊贵的小姐,我想要的东西,就不必麻烦您的总督老爸了,此刻您身上就有哇……嘻嘻嘻……”
碎片之五:
琳达不知从哪里又跑了回来,它闪电般地撞开虚掩的舱门冲了进来,胸腔里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愤怒的吼叫声!一口咬住了那个魔鬼的左脚踝……
胖壮魔鬼帽子上的大极乐鸟羽乱颤,他高举着一把很宽很重的大剑,一瘸一拐地满船舱追砍着琳达!船舱内的玻璃器具都被扫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到处都是乱飞的天鹅绒和碎布条,还有被砍得四下飞溅的木屑!琳达却机警地蹿出了舱门……
碎片之六:
胖魔鬼没有追上琳达,他狰狞地咧开丑陋的嘴唇露出残缺的褐色牙齿咒骂着,用脚重重地把房门踢得重新关上!转过身来嘿嘿阴笑着,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我感觉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只是死死地握紧双手在心中向天主祈祷:“主啊,求您现在就让我不失尊严地死去吧!”
碎片之七:
外面忽然又传来一阵混乱的喝骂打斗之声,甚至还有琳达的狂吠声……也许是魔鬼的同伙在折磨拷打船上的旅客吧?可怜的琳达,在这条飘荡在汪洋之中的航船上,它的命运也会和我一样,我们都无处可逃!
胖魔鬼皱着眉扭头骂了几句脏话,就转过头来继续带着那种令人汗毛直竖的笑容朝我一步步地逼近……
碎片之八:
船舱里那盏昏黄的油灯也被打翻了,只能透过被撞开的房门外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胖魔鬼的一只手还举在空中伸向我,另一只手握着一支火枪从下往上顶在“那个人”的下巴上。他的裤腿又被嘶吼的琳达死死地咬住!在他的咽喉上横着一把样式很奇特的小刀!
这种诡异的僵持一直到另一群人快步走进来才被打破……
碎片之九:
“法国%#*&@……?”
“那个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英语夹杂着别的什么语言,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也动不了分毫!就那样一直僵硬地保持着祈祷的姿势。船舱里的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隐约地记得他似乎有一头乌黑及肩的长发,和一双明亮而又清澈的眼睛。我想我永世都忘不掉那双眼睛了……
我看到夏洛蒂夫人哭着跑进来抱住了我,可我仍是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因为那个人叹了口气,忽然用很蹩脚的法语安慰了我一句:“不会有事了小姐,今天是平安之夜……”
他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了。片刻之后,他那高大且略显瘦削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舱门口。而我呢?虽然在心中急得要命,却从头至尾甚至都没能说出一句“谢谢”……
这之后的许多天里我都神思恍惚,躲在船舱里不敢出门。他们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重新弄好了桅和帆,使船只得以继续航行。劳埃德船长来向我请安时,被伍昂男爵狠狠地羞辱和责骂!当他试图辩解时,男爵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是我命令船只驶近萨巴岛海岸,以便让大家能够欣赏到那些古印第安建筑,可那又怎么啦?做为一位贵族,我当然享有自由表达意愿的权力!可做为一个船长,最终却是你做出了愚蠢的决定!使我们经历了危险还蒙羞受辱!”
后来我听夏洛蒂夫人悄悄地告诉我,男爵和船长私下里和解了。条件是,劳埃德船长发誓绝不把伍昂先生命令米特号改变航线的事情说出去,只说是船长自己的命令。而伍昂先生也承诺不再追究此事。
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理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亲爱的伊娜,我也衷心地奉劝你一句,我们在巴黎的社交场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未必是他真实的面目。当一种突如其来的外力把一切平衡打破和改变的时候,也许你就会发现,在他们华丽的金装和优雅的外表之下,会露出许多令你无法直视的东西来……
这之后的好久好久,我一直反复地做着一个关于眼睛的恶梦!在那些混乱不堪的梦境里,总是纷乱交织地出现好多双眼睛……夏洛蒂夫人焦急的眼睛;劳埃德船长无奈的眼睛;琳达愤怒的眼睛;伍昂先生恐惧的眼睛;那个胖魔鬼海蛇一般的眼睛……
每次只有到了恶梦的最后,当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再次出现时,我狂跳的心急促的呼吸和焦虑的情绪才会慢慢地安静下来。而一直到耳边再次出现那句“不会有事了小姐,今天是平安之夜……”我才可以安然地睡去。
此刻,在美丽安详的马提尼克岛上,在高大气派的巴洛克风格的总督府里,在轩敞明亮的卧室里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窗台上这盆蓝色的勿忘我,和一直高过总督府尖顶的那株蓝花楹树繁密的树叶,听枝桠间几只绿背歌雀在叽喳个不休,还有楼下小广场上传来的孩童们的嬉闹欢笑声……静静地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才终于稍稍安稳了下来。
我觉得我正在恢复之中,或者说我希望,那些黑色的噩梦已在渐渐远离了吧。您是了解我的,我要的从来都不多,我只希望静静地处在那种淡蓝色的安宁中,时光悠然,岁月静好……
亲爱的伊娜,坐在这里整整一个下午,用于整理,补充,续写,并且重新誊抄这封信,这已使我力不能支了。您知道我的身体一向都不是很好,并且自从那次的经历过后,我觉得似乎还更差了些。所以虽然还有好多话想要与您倾诉,可身体实在是无力支撑,我想我是该去床上歇息一下了。
那么,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请代转致意,祝侯爵夫人和侯爵先生一切安好。愿天主保佑我的伊娜永远美丽和幸福。热切地期待着您的回信。
您忠实的朋友——温妮•德•梅蒙
1715年1月19日于法兰西堡
============================================================================================================== “天道有情酬君子 人间无价乃醇心”——《荣兵日记·陈安德先生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