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大附属第一医院的贵宾体检部在医院综合大楼的六楼。白盈然一早空腹去体检,一轮详细检查完毕,抬手看表,上午九点。
公司给了每人一天体检假,白盈然难得空闲,想着余下时间正好用来逛街。医院外就是一条有名的时尚马路,夏天成排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走在路上可以不用打伞。现在枝头绿意盈盈,沐浴阳光,迎风缓步,也很惬意。
白盈然想起读书的时候,曾和同学从家里一路步行到此,在附近的小马路上吃好吃的“双档”。其实就是粉丝汤里加一个面筋和百叶包,但那时只觉鲜美无比。彼时的S市仿佛就在自己脚下,去哪儿都不远。如今,卖双档的小店早已不知去向,昔日的道路上临空而起了高架桥,车水马龙,缭乱双目。
走出医院,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垃圾短信。白盈然放回手机,才发现她的那张体检表还静静地躺在手提包的夹层里,不禁埋怨自己粗心。
她返回医院交表,大厅的电梯前挤满了人。医院新盖的综合大楼宽敞明亮,电梯的安置却留有缺陷,仅有的三部直升梯,明显负载不了日益增多的病人。看着电梯指示灯停在某个楼层迟迟不动,白盈然决定还是走楼梯。
她拿着体检表气喘吁吁跑到四楼,因为没吃早饭又抽了几管血,体力明显不支。她立在楼梯转角处,想休息一会儿再爬最后两层。
有人推着担架车迎面疾来,擦身而过时,大滩殷红的血迹撞入她眼眸。那是个急重症患者,严重的开放型损伤。
白盈然握住楼梯扶手心跳加速。
她晕血,略微还有些低血糖,今天又没吃早饭。平时她有随身放几块巧克力的习惯,伸手探进包里摸索半天,才想起上次吃完忘了补给。
她靠着扶手站了一会儿,没有缓解反倒更觉头晕恶心,慢慢连手脚也开始发麻,耳朵里嗡嗡作响。
白盈然强自镇定,安慰自己这里是医院,但背上还是直冒冷汗,手心里也沁了汗。她抓着扶手向上走,想着快些交了表就去吃东西。贵宾体检部旁的露台上有个咖啡吧,应该有糕点供应。
还有一层就到了,她告诉自己坚持。可刚才那一滩鲜红的颜色在脑海中不断放大,汗意浸淫艰于呼吸之时,她心生惶恐想寻求帮助,偏偏四顾无人。
她虚弱得整个人都靠在楼梯扶手上,意识渐渐抽离。恍惚中,有身影从上而下,由远及近。
一瞬暖热覆上她冰冷的手掌,白盈然感觉自己被一袭温软轻轻包裹。她倾倒下去,如同坠在一片雪白的棉絮堆里,还有一些消毒药水的清新味道。
“血压42,80……”
“血压太低,给她吸点氧,再推一针葡萄糖。”
白盈然睁开眼,入目一片干净的白。有白色的衣襟在床前轻轻晃动,她抬眸,恍若隔世的容颜映入眼帘。她闭起眼睛,听见自己心里的叹息。
他竟然是在这个医院工作的!
那次聚会后,薛樊群发了所有联系上的同学的工作单位和通讯方式,白盈然并未打开邮件。
如果不是忘了交体检表,她不会在医院的楼梯上与他狭路相逢,在自己最虚弱无助的时候。他温暖的手掌和雪白衣襟的怀抱让人贪恋,但她宁可避而远之。
“好一点没有?”顾尘凡俯身轻问。
她睁开眼,对上那灼灼双眸。很久以前,她就最喜欢他的眼睛,明亮深邃,灿若星辰。她自然一点都不好,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搅动,就这样没出息地湿了眼眶。
“难受……”她嗫嚅。
“哪里难受?”顾尘凡语声焦急。
“心里难受。”白盈然脱口而出,自觉失言,忙补充说明:“胸口发闷,有点恶心。”
“给你推了葡萄糖,过一会儿就好了。”顾尘凡柔声安慰,转头问身边护士:“给家属打电话了吗?”
“体检表上只有单位电话,已经联系过了。”护士递过体检表,顾尘凡看了看,不觉望着她道:“你在海恒上班?”
“嗯。”白盈然点头。
顾尘凡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有人在门口探了身子:“顾医生,你在这儿啊。院长找你,那个演示手术要开始了。”
“好,我马上来。”
他把体检表交给护士,俯身替白盈然拉了拉被子,轻声道:“我现在有个手术,你先躺着,等会儿我再来看你。”
耳朵里似还留有温热的气息,白盈然目送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想起刚才微晃在她眼前的蓝色胸牌,上面有他的名字和照片,好看的眉眼,温和的神情,似有若无的笑容。白色普通的医生服穿在他身上是那么俊逸出尘、卓尔不凡,跟他的名字截然相反。
为什么是这样的?她闭起眼,泪滴滚落。
张笑笑应该也在这里上班,同事间一定有许多共同语言。还有孩子,他们可爱的孩子。一切仿佛以最完美的形态,残酷地呈现在她面前。
阳光隔着窗子照射到病床上。那一道明媚的春光如一支穿透她身躯的利箭,所过之处,尽是疼痛。
她摘掉氧气管,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虽然还有些头晕,毕竟好了很多,那针葡萄糖已然在体内发挥作用,她半刻也不想在这儿停留。
缓缓走到医院门口,阳光有些刺目。白盈然扬手招出租车,一辆黑色奔驰一个急拐,猛然停在面前。
陆一洲从驾驶座里出来,疾步上前扶住她,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我没什么事啊。你怎么来了,做体检吗?”她疑惑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
还问他怎么来了,读书的时候她好像不是这样没心没肺。不,应该说她对他向来没心没肺。赵廷告诉他医院打来电话说她晕倒,他扔下一会议室的人飞车赶来,而她却以为自己是来做体检。
“白盈然,你想吓死人啊,晕倒了还不好好在医院躺会儿!”陆一洲有些气急败坏。
“躺什么,躺了会更晕。我不过是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罢了。”
煮熟的鸭子嘴还硬,陆一洲心中气恼。但看她脸白如纸,心疼道:“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想吃什么?”
白盈然摇一摇头,仿佛要将之前的一切都甩脱干净:“想吃……很多很多,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好,那就先从牛肉汤开始。我知道有一家绝对好吃的牛肉汤馆,保管你吃得开心。”
“你请客?”白盈然笑道,“那我可要大吃一顿。”
春风拂上脸颊,一点也不冷。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样的日子,她需要开心。她忽然无比期待那碗能令她开心的牛肉汤,来驱走她心里的寒凉和哀伤。
白盈然回头看一眼医院大门,然后对自己说,这辈子她再也不来这家医院,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