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场绵绵细雨连续下了两三天,秋天的凉意渐渐向人们走过来。
还和以往一样,县社又给各乡供销社发文安排农产品的收购。
与前几年不同的是,这次红头文件中着重指出两点。其一,打破以往的地域限制;第二,贯彻中央对农产品的收购政策,不许乱加价。而且还出了个农产品收购的指导价区。
让人们产生不同感觉的是有其动因也有其静因。
明面上看就是文件比以前细致明确了,但暗中也有其主观因素,那就是荣主任的退位,县农商委调来一个新的叫学文博的主任,是个老牌大学毕业生,年龄在五十多岁,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一身的文人之气,和他的名字很配搭。
不过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和他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新官上任三把火,到任不到三个月就免去了县供销社的一个股长,升任了两个副股长,基层社同时免去和任用了五个正主任。
多少年来在荣主任手里这样大刀阔斧地在人事上进行大手术的现象基本没有。
在大家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同时,也不难发现学文博动作的共同特征和指向。
那就是,免下去的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是身体不好职位形同虚设的,一种就是年纪比较大的,而刚刚任命的这些人恰好又都是一类不上四十岁的副职。
因此,最感到有危机的就是范大柱。
虽然说起来和被免下去几个领导的最小年龄相比还小个两三岁,但毕竟自知已达到了在职基层主任年龄的上限,或者下一个被削下去的就会是自己。所以今年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
他无时不在努力地在脑袋里扫描他的这个小摊子,生怕哪里做不好影响到自己的宝座。
商品日用品供销这一块说彻底和其他社一样,没有多大创新也不会有什么落后,有经验丰富的牛金旺把持着,心里感到踏实。另外还有吴成德分管的综合大楼带着一块促销商品,这是许多社都没有的。而且旅饭店在全县供销社里也可以说是独树一帜,上次开主任会的时候还受到了学文博的表扬。
唯有收购这一疙瘩使他心有不安,因为这件事去年到荣主任那里没有少诉苦,荣主任也没有立场坚定地主持过一次正义,没有为他们真正作过一次主。
现在学文博刚刚上任,更不会听那些扯淡话和叫苦抱怨话,而且今年的文件上已经明确表示要彻底打破地域限制。
如果今年的任务完成实绩再像去年一样,邱上供销社飞扬直上,青树供销社直线下降,这顶小主任的乌纱帽就怕真的戴不住了,而且经过几年的收购,郑锋军已经建立和稳定了他的收购关系网,这个预计的糟糕局面轻而易举就会变成不争的事实。
在左思右想一筹莫展中不得不再紧急召开一次主任研究分析会,研究的内容没有别的,就是围绕如何提高农产品收购能力和指标完成情况展开分析研究。
首先由池志强把去年受到邱上社排斥和挤压的业务开展具体情况说了一下。
牛金旺还和以前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眼光在奸滑中带着迷蒙。
他一直分管着老行业商品销售,其他的事概不多问。
吴成德虽然以前干过收购,对邱上社的情况也大致了解一些,但现在毕竟是池志强分管的业务,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不想让池志强产生任何不利于关系的意见。
范大柱虽说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还是个心眼比针眼还要细的人。几个主任各抱心态,范大柱心里也能猜出几分。
看看大家没有找到一个改善的具体办法,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好几天在心中酝酿的安排决定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与其说是讨论,还不如说是他的安排和调整。
这样的做事风格好像和以往大不一样,让人感到很明显的异常。
不异常才怪,再不异常,就怕主任的位置就要异常了。
以往有吴连喜在供销社大院里住着,尽管已经退职,看上去不管事,毕竟是还住在这个大院里,住在他们的眼皮子下面,在无形中有一种压力和威严,就像有一个大手掌在暗中抓着他们一样。
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心安,范大柱总习惯去看看吴连喜的态度,听听他的建议。
自从吴成德结婚后,吴连喜就带着成德妈回了二十多里地外的老家,真正过起了不问世事的田园生活。
对于范大柱来说,在精神上就像去掉一个无形的枷锁一样,但同时又像少了一堵能靠的墙。
今天他把他的计划和主任分工调整建议毫不迟疑地摆出来,更多的还是要显示一下一个供销社主任真正当家做主的权力。
调整方案就是要在今年秋季来个大换班。牛金旺分管吴成德的摊子,吴成德接手老大难生产收购那一块业务,基层工作无经验的池志伟分管起湖面如镜的日用品供销工作。
调整计划一出口,池志强立即表示同意,这是帮他摘了顶愁帽,他怎能不同意?
牛金旺的眼睛睁了睁,似乎还在心里权衡了一会,心态平和地表示愿意接受。旅饭店那一块收入稳定,生意红火,工作单一,不用操太多的心。
只有吴成德心中觉得有别扭而突然。
实话说是舍不得离开综合大楼。
那里的业务和人际关系都已经彻底理顺,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而且,这几年郑锋军几乎已经对方圆几十里地范围的收购网已经形成,将要对收购一块形成垄断。
现在再从零开始去夺城掠地,彷如虎口拔牙,难度显而易见。
可从范大柱说话口气和摆出来的态度看,似乎已经定调,说什么也是多余。
吴成德只能接受,尽管有许多的不舍和无奈。
不过他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在他离开综合大楼之前让他继续留在大楼内办公,这样不至于给客人留下人走茶凉的影响,也便于旅饭店留下老顾客,揽住新客户,也便于往回收旧账。
范大柱听后颇觉有理,当即表示暂时不动办公地点,各自的工作各自逐渐在交接的过程中慢慢抓起来。
牛金旺才不管在不在哪里办公,只要不劳精费神就行。
大家意见没有出现大的隔阂。
范大柱的调整部署自然形成新分工落实方案,各个主任都依办法而行。
吴成德在四处派人清缴欠款的同时也在默默地进行着收购方面的调查,把心用到探究如何提高收购水平上来。
眼看秋季将末,从旅饭店报回的报表中可见清欠效果还是不错的,但真正让范大柱揪心的并不是旅饭店,而是吴成德已经接手的收购。
听收购站的人说,吴成德今年秋天就压根没有下乡行动,更谈不上什么提高。又听旅饭店那边的职工说,吴成德有时候一连几天连办公室都不来,也不知是在县城里守着他那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是在哪里海跑乱串。
范大柱听在耳里急在心上,以为吴成德心中对上次的调整存有意见或有抵触情绪。再联系到那年在邱上供销社说走就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事,与今天的情形何其相似!
范大柱越想心中越乱,这样下去收购业务迟早要瘫痪,自己的主任帽子也会被他给撕掉,连忙差人到处打听吴成德的去向。
正在他如坐针毡之际,万万没有想到吴成德竟然会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
吴成德的从天而至使他喜出望外,如同在寒冷的夜晚看到红彤彤的炉火。
他对他小心翼翼,就像怀里抱着一个薄薄的玻璃瓶,生怕用力过猛使之破碎。
吴成德也不说明去向和由来,只是问了他一句:“范主任,今年的收购要完不成怎么办。”不叫范叔而改此称呼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完不成,完不成的结果还用我说吗?你这不是故意拆我的台吗?范大柱一听吴成德这样问,悬着的心一下又沉到了脚后跟下面,拔凉拔凉的,心想,这下全完了,今年只有伸着脖子等县社姓学的开刀了。
可是,心下尽管这样想还不能都表现在脸上,哪怕有一线希望就不能完全放弃。
他故作平静地给吴成德倒了一杯水:“成德”,“小吴”改叫“成德”这也是范大柱在吴成德返回邱上供销社当副主任以后才改的称呼,“现在正是收购的黄金时节,怎就说完不成了呢?”
见吴成德耷拉着头不吭就又劝慰道:“成德,不说你也知道,今年班子分工的调整,这是我对你的认可和倚重呀,志强在业务上的能力你也知道。郑锋军在邱上又对咱们虎视眈眈,已经骑到咱脖子上要拉屎了,收购这一块不搞上去把咱的阵地守住行吗?去年咱社的收购实绩都排到全县供销社的最后了。上阵还得父子兵,咱爷儿这关系能和别人一样吗?想当初老吴主任在位的时候,做什么不是依靠着叔我,这次我能上来也是依仗你爸老吴主任的扶持和拉拔。特意把你抽过来抓收购,我这是别无他法,关键时候还要靠常山赵子龙啊!这么艰巨的任务除了你我还能放心谁呢?谁又能挑起这副担子呢?”
父子兵,吴成德听上去觉得有点勉强,什么父子兵,谁跟谁是父子兵?我又不是你儿子。不过,范大柱言之凿凿,情之切切,确实让他心里暖融融的,就抬起头来:“可是,真要大量收购,我们的资金也赶不上啊。”
范大柱一听吴成德不行动还找到了理由,就不假思索地:“有多大的劲尽管往上使,资金的事我负责!硬不行,就去信用社贷款,这个没问题。”
吴成德见范大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觉得时机已到。
是到了点火的时候了:“好,范主任,这下子我心里就有谱了,两天之内先给我弄十万元钱。准备二百条麻袋,再,社里的那辆工具车半月之内服务收购,由我调遣。”
范大柱一时被懵懂在那里,不知吴成德要用什么魔法子,一下子就要十万元,还要装满二百条麻袋,这怎么看上去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难道是要上演草船借箭?总觉得这后生有点不着边际。
可转念一想,十万就十万,就是二十万我也给你,我堂堂一社主任岂可失言!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
“行,后天这个时候你还到这里来拿。一分少不了。”
吴成德至此出去又是两天没露面。
范大柱感到既神秘莫测又感到忐忑不宁,时辰将快到时,一刻都不敢离开他的办公室,生怕离开就错过了吴成德似的,上个厕所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归,不敢多在厕所里耽搁。
吴成德自从在范大柱这边把资金落实后,更是心有成竹,其实他自从接受收购后就没有消停过,坐武小刚的车把青树和邱上两个乡的三十多个自然村跑了个遍,从每个村的农产品资源情况到邱上社收购出价情况,再到收购旺季时节准点,具体情况摸了个透。
不仅如此,还在许多农产品生产旺区安置了账目收购点。
说到账目收购这个名词,也是吴成德的独创,就是付给各村静伏收购联络人少部分定金,让他们以他们的名义采取记账收购的形式收购。到时收购到一定数量,再由吴成德统一来收取。收购价款一步到位,而且还比邱上社的出价高出每斤好几分钱。
也许大家要说,县社的文件不是要求不能在收购农产品时擅自抬价吗?怎么能高出好几分呢?这就是收购的学问和投机,试想这几年郑锋军已经一家坐大,收购一块已经成了他的专利,成了他的一统天下。
没有有力的竞争,他会主动出高价收购吗?可以想象得到,就连县社定出的基本收购价的范畴有时也达不到。
那么,多行不义必自毙,用到这里虽然有点变味,可形容一个贪婪,狂妄、自大的虚荣者一点都不偏离。
也许有些农产品,郑锋军觉得出到了定价底线上,可吴成德超出定价范畴也是没有不可能。
因为他从来就是一个“目无组织,目无纪律”恣意妄为的自由人。
说到这里,一切皆已了然。
吴成德没有让范大柱失望,他没有用草船借箭,他用的是分点记账。
两部工具车再加上武学兵刚刚买回来的一部大型翻斗运石子车,不到三天的时间把供销社大院的里里外外还有综合大楼的宽敞后院都堆满了种类不同的农副产品。有药材,有松球,有其他山果,干货。
在金色的阳光下,一片一片的,有紫红的,有翠绿的,有金黄的,有黑的,有白的,就像是老天爷从天上突然给降下来的一样。
范大柱满脸喜形于色,见人就散烟,笑得合不拢嘴。
全青树社上下,除在门市部、办公室等必要的岗位留有值守的员工外,所有在青树供销社上班的人员都投入了翻晒农产品的热潮中。
就连综合大楼里的人也都一齐参与进来,所有主任除吴成德另有重责外都提着木叉扫帚参加了这次声势浩大的突击战。
如果说牛金旺以前对吴成德在综合大楼里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认识上略有改变外,这次的神作几乎使他觉得不可思议,自称弗如,刮目相看了。
三两天之内能让供销社和综合大楼两处宽敞广阔的大场地一下晾满这么多农产品,简直就是神兵天将才能办到是事情。
这次霹雳行动对所有人都是一次震撼,也是一次大开眼界的见证,吴成德在众人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可想而知。
当后来人们知道吴成德已在一个多月前就在暗中做工作的时候,在佩服其有智慧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和运筹能力。
这就叫既生亮何生瑜,在青树社一片叫好欢声笑颜的同时,在不远的邱上社却是“捷报”频传,不断的被青树供销社收走农副产品的噩耗无不敲打着郑锋军近于崩溃的脑神经,空车出去空车回来,邱上社的人才如梦初醒,感觉到被一只伸进来的黑手完全掏空。
“再给我返回去收,出两倍的价钱!”昏昏然不知所措的郑锋军开始对着他的职工发出了竭嘶底里的狂吼。
但是,资源有限季节有限,金黄的麦子割了去,留下的只有参差不齐的麦秸,出几倍的价都叫毫无意义!一切皆已晚矣!
郑锋军感觉到一下子从被人举得高高的神坛上突然跌落下来。
他的狂妄,他的自负,他的荣耀,他的目无一切,他的所有的不可一世都被摔的粉碎。
原来梦寐以求的代理主任转正的目标似乎越行越远,他那耗尽心血酝酿的灿烂宏图逐渐失去了耀眼的光环。
随即而来的是压不住的怒火和仇恨,你青树供销社让我不能舒心,我也不会让你们得意。吴成德你把我整垮,我也不能让你安生。于是一种复仇的火焰越蹿越高,烧烤着他本已发昏的大脑,煎熬着他的整个难以理清的神志。
但是,既不能抢又不能夺,还不能一把火把青树社烧掉,更不能提把刀把吴成德杀了,这个仇如何报?该从哪里下手呢。
他一度闭门不出,把一个人圈在狭小的屋子里磨脑。
香烟熏黄了手指,烟头扔下一地,屋里的呛味从密封不好的门缝里钻出来,从门口经过的员工都能不难闻到一股难闻的变质烟屎味。
不过总算没有白伤神,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报复吴成德的突破口。
那就是,他吴成德不是也分管着旅饭店吗?何不从那里下手?最起码,从地理位置上讲要比到青树供销社里面闹腾方便些,可是目标确立了,具体报仇方案还要精心筹划才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