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洪堡大学附属夏利特医院的天台角落，黎云天找到了蜷缩一角的居夜莺。
这已经不知是黎云天第几次这样俯视这个女人，她就像一只流落街头的小野猫，顶着一头凌乱略显毛躁、褪色不均的雾霾蓝卷发，孤零零地蹲在墙角，像是没人要似的。
明明他想要她，想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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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黎云恒过世后，居夜莺就没再灿烂地笑过。
起先，她是自责，自责自己没能救活黎云恒，甚至埋怨当时的黎云天不愿意帮她，到头来，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意的人死在了眼皮底下，无能为力，也无济于事。
后来，她很委屈，无奈接受了科室的警告处罚，原因是当天并未执勤，却意气用事，情绪失控，停留在了急救现场。
再后来，警告解除了，她却变得消沉低落。哪怕她依旧是夏利特医院诊室炙手可热的轮岗研习生，最终，她却选择待在了实验室，从此默默无闻，也不求有闻。
这半年里，她哭过、怨过、悔恨过、甚至自暴自弃过，却没有真正向谁倾诉过，她将那些道不尽、理不清的情绪都憋在了心里，只因她知道、怪谁，怨谁都没有用。生命的戛然而止就是那么冷酷无情，它说要带走一个人，势必是说到做到。
黎云天缓缓蹲下身子，与居夜莺目光对视，只是，不一会儿，女人的视线便移开了。
“李子非给你留了简讯，她上班抽不开身，担心你，所以找了我。” 男人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说完便识相地离去了。
居夜莺的世界里，可能从此，并不需要一个长得那么像黎云恒的男人。看到我，她会想起曾经的无能为力，哪怕做着勇敢无畏的事，留下的却只有担惊受怕的忐忑。我凭着这张皮囊，成了她心中一个永远的痛，那种痛撕破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清高，生生叫她尝尽了生离死别的哀愁，或许，哪一天，我远离了她，她会好得更快一些。
“黎医生今天怎么没来参加校友聚会啊？”
“他本来也没有要来。”
夜晚，居夜莺还是去了校友聚会，她百无聊赖地蜷在角落的沙发雅座里，捣鼓着手中的玻璃杯，看着杯中的剔透冰块一次次被五颜六色的液体淹没，背景淌着音乐，谈话间或穿插她熟悉的字眼，她才会有意无意凑过去听一听。
“也是，自从黎医生的弟弟去世后，他一直萎靡不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听说他们父母几年前就去世了，弟弟这么一走，这世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黎医生是工作狂，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啊，那也太可怜了。”
众人唏嘘不已。
这些有关于黎云天的闲言碎语，居夜莺都知道，只是她从没去细想过，原来在这世上，真正孤苦伶仃的人，是他，没有人，会比他更难受。女人双手水平放上了桌，脸颊枕了上去，她感到了一丝心疼。
“真希望黎医生能尽快好起来。葬礼那天，我落了东西，回头去找，竟然看到黎医生跪在墓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谁能想到平时如此优雅矜贵的人，竟会有这样多愁善感、歇斯底里的一面。”
居夜莺的眉头蹙了蹙，这样的黎云天，她也没看过。
一阵悠扬的乐声飘了进来，浑厚而低沉的男声吐息出熟悉的法式旋律，在居夜莺的脑中轻锤一下，将她从微醺的混沌中拽出，思绪也因此变得清晰了起来。
“莲，你学过法语，听过这首歌吗？叫什么名字？” 她轻触身旁金发女子的臂膀，弱弱问道。
“Fais-moi une place，留个位子给我。”
没错，是云天学长载我回家途中唱的那首歌。原来在语境下，那个词竟然是位置的意思，而不是什么地方。居夜莺默默地想。
“在你未来的日子里，留个位子给我，别叫我一直活在过去的回忆。在你的心里，留个位子给我，好让我在你哭泣时，能拥抱你。” 那位叫莲的金发女子合着旋律，一副自我陶醉的悠然样子，用德语复述着歌词的意思，只是在乐声结尾处又轻轻摇了摇头，语气略带不屑，道：“一首有关暗恋的经典法语歌。只是，这歌词扭扭捏捏的，听着更像是苦恋，我不喜欢。”
居夜莺原本还打算继续问下去，身旁那堆人又继续聊起了黎云天。
“黎医生才没你们想得那么一蹶不振呢，我知道他申请了无国界医生项目。” 一位亚裔年轻姑娘突然打破了众人唉声叹气的氛围，居夜莺依稀记得，她应该也是NICU夜间值班医生。
“啊？那不是要跑到落后国家，甚至是有武装冲突的动荡地区？”
他要离开这里。居夜莺直起了身体，微醺令她显得木讷，一片晕眩。
“我是听说，他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 亚裔姑娘说。
“那么快，也难怪，他上周就开始请长假了。他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上次听他说，好像是加萨。” 亚裔姑娘继续道。
“那里不是在空袭吗？耶路撒冷地区归属权原本就是巴以极具争议的敏感议题，这武装冲突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听说这次以色列连医院都炸啊。虽然无国界医生是中立组织，但身处动荡地区，也不能保证完全安全、不被波及。黎医生不要命啦！”
那位亚裔女人灌了一大口啤酒下肚，颇为无奈道：“我们都劝过，可没人拦得住他，他是铁了心要走的。”
“夜莺，这里你和黎医生最熟，你怎么没劝住他？” 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正中居夜莺的脑门，她愣了愣，竟也无言以对。
什么熟不熟的，她压根什么都不知道。黎云天这个混蛋瞒我瞒得紧，什么都瞒着我。
整杯烈酒下肚，居夜莺踉踉跄跄站了起来，随手拎起了背包，掏出一张100欧，啪的一声扣在桌上，步履蹒跚，朝着餐厅大门走去。她一瘸一拐的，没走几步，突然意识到落了一只高跟鞋在桌脚边，尴尬嬉笑一声，折回，狼狈弯腰，穿上。
“夜莺，走了？你还好吧？要不要送你？”
“我好得很，清醒着呢，你们别拦我，我这就去把他拦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