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想死。
新西兰,南岛,Wanaka 镇,湖边。
此刻,距离当地警方接到报警电话,9 个小时前。
黎清叉着两条腿,后仰着身子,坐在湖边沙石滩上,晒太阳。
湖边有好多家庭旅行的人们带着孩子们在戏水,空气里都是欢笑的声音。
新西兰的三月已经稍稍入秋,风眷眷,湖水有些微凉,却并没有影响孩子们游水的兴致。
黎清表情怔怔的,这次旅行,他是来逃难的。
相恋两年,见过家长,订了婚期。原本以为按部就班就能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的黎清,被横刀夺爱了。
远处有三五个少女,神采飞扬,手拉着手,往湖中走,嘻笑着打闹。走到齐腰深的地方,索性把 T 恤脱了,穿着运动内衣向湖心游去。
年轻,可真好,无所畏惧,可能神明也对他们格外偏爱,才 28 岁的黎清神思颓然。
他又看着欢笑着挖沙的小孩子们,心思惆怅起来。如果我顺利结婚生子,或许来这个地方时会带着妻子和自己的孩子。他的垂下眼尾,微微发红,露出了落寞。
关钥是黎清的未婚妻,是他工作的美术大学造型学院院长的女儿,黎清是学院辅导员。千辛万苦成功追到了同为同事的院长女儿,马上准备结婚之时,却被命运开了个大玩笑。关钥劈腿了,新来的老师饶益横刀夺爱。
黎清羞愤难当,逃难似的请了年假,带着所有积蓄几万块,逃到这个南半球岛国旅行。
到底是我真心爱恋她,所以才会这般伤心?亦或并没那么情深,只是因为她是副院长的女儿,当初才追求她的?黎清脑子里不停纠缠着这两个问题。
一定是后者,对。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样想来,我才不会如此的可悲可怜。
黎清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已经中午时分了,他站起来准备去找点儿吃的。
湖边的街市有很多冰激凌店和三明治店,他百无聊赖的逛来走去,无从选择。
突然,黎清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啊,是哪一家的面包新出炉?顺着味道,他拐进了隔壁街胡同里的一家西餐店。
店面看着不大,阳光能照进四分之三间屋子。吧台的桌子是由一整块原木制成,桌面和边角已经被蹭成油面,发着亮。
店里人不多,黎清走了进去,刚准备去看吧台的餐牌菜单,正好赶上一个人把一烤盘刚出炉的面包端出来,准备放在吧台放凉,差点撞上。
来人一扭头,是个华裔少年,穿着一身白色厨师服,月牙眼睛弯弯,一咧嘴笑起来,Sorry!
黎清不禁马上回答:“没关系没关系。”
话刚出口,连忙捂嘴,心里暗想,太笨了,怎么讲中文!
没料到对面的少年瞪大了双眼:“中国人?我也是!”
黎清坐在窗边的小桌子喝着咖啡,望望外面的街市,又瞅瞅忙来忙去的华裔小厨师。
店里还有一个白人服务生,看着年纪也不大。不一会,从吧台走出一个老板模样的华人,出了门。小厨师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像是确认老板不会马上回来,立马凑到了黎清的桌边。
“哎!你从哪来的?”小厨师看起来是个自来熟。
“北京……”黎清木着一张脸。
“我叫什方,你叫什么?”少年问。
“我叫黎清。”
“这镇上可闷了,华人特别少,我一会儿下班,约你一起转转吧。”什方笑意盈盈。
黎清突然智商上线,警觉起来:“我明天一早就去皇后镇,今晚要收拾一下,所以……” 。
他拒绝了小厨师。
黎清租住在镇上的 YHA 青年旅馆,房间只有转身的大小,条件很一般。但胜在位置绝佳,旅馆大堂与 Wanaka 湖面对面,大概二十步就能达到湖滩。
黄昏,黎清又回到湖边,一边喂着鸭子一边发呆。
他算了算剩下的钱,决定在这个镇上再多住两天。他太喜欢这了,这里没有皇后镇那样喧嚣,物价也尚可,景色却丝毫不逊色任何旅行热门地。
远处的雪山被夕阳映成了千红万紫。山脚下驻着一幢幢的小房子,每一栋房子屋顶的颜色都不一样,芳菲满目,又热热闹闹的。
那是本地人的住宅区吧……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种错觉,他属于这里,而不是那个拥挤嘈杂又勾心斗角的职场。
“哎!!!黎清!!!!”
黎清回头,不是什方是谁。
他内着白色 T 恤,外搭蓝色格子衬衫,牛仔长裤。这少年皮肤很白,阳光下几乎透着鼻梁处隐隐的青色血管,打卷儿的褐色刘海下面,藏着一双笑眯眯的月牙眼,正望向他。
笑靥生辉,在这繁乱缤纷之间,煞是洋溢的瞩目。
他骑着黑色单车,一边喊一边朝他招手:“你怎么在这?!”
什方推着单车跑近他:“走吧,我带你吃饭去,要不要这么有缘!”
黎清怔了怔,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跟着他,七拐八拐的,在离开主街好远的地方,竟然有一家中餐厅。
“这是本村唯一的中餐馆啦,我不带你来,你根本找不到,网上查不着的。”什方得意洋洋。
“西餐吃吐了吧?西餐哪有我们大中华美食好吃!随便几个菜叶子加肉片摆一摆就一个菜。”
......
黎清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心想,你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吧。
什方驾轻就熟地翻着菜单,这菜单旧得已经有些发黄,上面还有不少油渍。虽然是家中餐馆,里面竟然全部写的都是英文。
黎清也不言语,由着什方喊来服务生,用英文点了四五道菜。
“这的老板是韩国人,神奇吧?”什方好像看出了黎清的疑惑。
他眨了眨眼睛:“Wanaka 的中国人特别少,因为这里比较偏远,不像奥克兰或者基督城人那么多,好赚钱。这个镇上中国人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
什方说着挥了挥手掌,“所以,中国人开西餐馆,韩国人开改良式的中餐,都是卖给洋人,卖给游客的。”
“哦。原来如此。”黎清点点头。
“ 我是来混 PR 的,就是永久居住权,身份。这人少,竞争少,现在的老板给我办工签,我打两年工,就能申请了。”什方侃侃而谈。
黎清听着,心里只觉得这少年真是个自来熟,不设防,对刚认识的陌生人就这样直抒胸臆,丝毫不当回事。
菜来了,糖醋里脊,洋人们最爱的中华料理。
大块肉炸得焦黄,配料青红椒和胡萝卜只有星星点点,糖油好像不要钱似的,腻腻乎乎几乎摊了多半个盘子。
什方毫不在意,抄起筷子,戳起一个大快朵颐,粘腻的汁水沾得嘴角都是。
黎清看他吃得惬意,不由得也拿起了筷子尝起来,啊!甜得有点腻了!
不一会,又上了两个菜。什方喊起吧台要了两瓶韩国啤酒和一瓶烧酒。
“兑在一起喝,特别好喝,甜的。”什方眼睛亮亮的:“我以前奥克兰的韩国同学教我的,对了,韩剧里的大叔就是这么喝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后劲有点儿大 ...... ”
酒过三巡,两个异国偶遇的年轻人熟络以来。
黎清告诉什方自己在北京工作,是美术大学的老师,请了年假出来转转。至于前女友的那些事,一概没提,不知是觉得丢脸,还是对于今天初次见面的人有些戒备。
“你看我这个姓特别吧,什么的什,读 SHI。”少年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出来。
“我们家是满族人,这个是满姓。对了,我是大连人,我们那满族人特别多。我爸在我妈怀我的时候天天看佛经,说我这个名是什么十方世界的意思,以后能出息。嗨!我也不懂。结果你看,我不还是窝到这个村里当个小厨师,一点儿都不准。”
“我看挺好的,我还羡慕你能住在这生活呢,景色好,没污染,天堂一样啊,等我退休了,真想来这养老。”
黎清讲得极认真,他也真心是这么想的。
“国内生活节奏很快的,职场生活……唉,不提了,还是你好,工作环境简简单单。而且,才 22 岁,美好的年纪。”
什方已经有些醉意了,眼睛周围的皮肤红红的,讲话已经有点含糊不清。
但是他又叫了两瓶烧酒,还嚷嚷着“难得见到中国人,还这么投缘,不醉不归!”。
黎清也被他感染,这几天的旅行,并没有缓解太多他心中的苦楚,反倒是和什方的相遇,什方的热情,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他没有阻止什方,两个人一起又喝了起来。
喝到晚上九点多,什方完全醉了,摊成一堆。黎清到底在国内混过几年职场,酒局上也算历练过,没那么容易醉。
黎清问不出他家在哪,只得把他带回自己住的小旅馆。
旅馆里接待了一群高中毕业旅行的孩子们。有个白人男孩,这么晚还在走廊里用公用电话跟女朋友解释着什么,很吵。
黎清看着这转身大小的房间,所谓的双人床根本没宽到哪儿去,什方躺在上面呼呼大睡,他想了想,决定出去吹吹风。
出了大堂就能看到湖滩,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了。
一阵晚风吹来,黎清脑子一凉,胃里翻江倒海,他赶紧跑到最近的一个垃圾桶,哇的一声吐个彻底。
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污渍,黎清在湖滩边坐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这种度假小镇本来就人口稀少,更不可能拥有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了。
在这寂静之中,黎清的头脑逐渐清明起来。
黎清来自于山西某市,高中时发现自己的学习水平报考 985 啊 211 啊无望,改学了美术。好在有点天赋,高考考到了北京某个美术大学。
大学期间,黎清很卖力气参加学生会活动,为的是能有机会留在北京,留在学校任职。
他不想回家,他觉得那个不叫他的家。
母亲早逝,父亲已经再娶另组家庭,并且又有了孩子,黎清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必须奋力一搏。
结果如愿以偿,大学毕业之后留校做了辅导员。虽然职位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是黎清已经知足了。
这是他白天端茶倒水,晚上酒局周旋挣来的,不容易。
黎清 26 岁那年,学院里来了个漂亮姑娘,叫关钥,大家一打听,院长的女儿,于是狂蜂浪蝶涌向她。
黎清长得好看,高高的个子手长脚长,皮肤不太白但是气质斯斯文文的。
一双眼睛生得最好,眼尾长长,又稍稍有些下垂。似萤火之光,又似春水流转。
他是一个心事极重的人,却有时不自觉的露出懵懂的表情,惹人怜爱。
可能是因为这个,关钥在众多追求着中选择了黎清,谁不喜欢漂亮的人呢。
交往一切顺利,关钥虽然家境优渥,却并没有什么大小姐脾气,讲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俩人都是慢性子,交往的日子也像温开水一样不徐不急,很快便谈婚论嫁。院长对这个准女婿多年表现也是看在眼里,很满意,双方家长也订了婚期。
饶益出现了,听说他有个有钱老爸,把刚刚海归毕业的他安排在学校工作。
这个人不论是工作还是感情,都是一个空降兵,他出现在黎清的生活中,搅得翻天覆地。
他和黎清小心翼翼的性子不同,风风火火,也阳光耀眼,比关钥还小一岁,却不管不顾的追求她起来。
人都会厌倦风平浪静,总期待生命中有不期而遇的怒放。
关钥沦陷了,跟黎清摊了牌,要分手。
黎清曾幻想过好几次自己“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拿着帝都大学老师的身份,携着美娇娘,这可是院长的千金,回去杀一杀继母的锐气,好好欣赏一下她脸上的阴晴不定。
他对自己的这种“虚荣”,骄傲的承认。可是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都是一个学院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事情很快传得满城风雨。黎清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羞耻又愤怒,得避开一段时间散散心。
无名的风吹来,月满星河,几座露营的帐篷也已经熄了灯。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警笛声,急促又刺耳,呼啸而去。
黎清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他起身拍了拍尘土,向旅馆走去。
房间没有开灯,黎清走近了才看清,床上没有人。
他有些错愕,心想,什方喝成这个样子,难道自己回去了?
这时卫生间的马桶抽水声响起,什方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像是在梦游,缓慢的走回床边,躺了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黎清总觉得在这漆黑之中,什方的眼睛偷偷睄了睄他。
他走进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后,走回床边,挨着窄窄的床边,栖身而卧。
第二天早上,那些来毕业旅行,精力充沛的高中生们早早就在走廊里吵成一团。
黎清被吵醒了,头痛欲裂,睁开眼睛,看见什方已经醒了,坐在床边,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
听见声音,什方转过身来,神情木讷。“我老板死了。”
什方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