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
上回说到,刑部尚书对沈介溪的观点,条分缕析、层层驳斥,使李善佶颇为高兴。本以为此事到此结束,可没承想,沈介溪纠缠不休,还要说话。于是,李善佶淡淡的声音,从龙椅上传了过来:“丞相,你是先帝时的老臣了,对朕、对国家一直忠心耿耿、忠言直谏,不过,朕今天不想再听你说话了。”面对天子之怒,沈介溪拿出了冒死进言的劲头:“皇上见纳,老臣要说;皇上不见纳,老臣也要说。倘若皇上不许老陈开口,臣就撞死在金阶,到九泉之下,去和列祖列宗去说。”面对此等情形,想起那位佳人的谆谆告诫,李善佶强压火气,抬了抬手:“ 好,说……说……说吧。”
余怒未消,小皇帝气得嘴都不利索了。
“谢陛下,”沈介溪深深磕了一头,并未起身,跪在地上,
“想当初,龙鹰战争之时,国乱岁凶、四方扰攘、社稷为墟、苍生涂炭,虽然我赤龙帝国获得了最终胜利,但所付出代价也是异常沉重。
战后惨况,可谓:‘铠甲生虮(读jǐ)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两汉·曹操)”
沈介溪经历过第一次龙鹰战争,说到此处,诸多惨状仿佛历历在目,忍不住一声长叹、双目含泪。
但凡年轻人,都不爱听老人说“想当年”之类的事儿。
脾气好的,边听边点头,敷衍一下,当作耳旁风。
脾气不好的,直接就是一句话:“您就别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烦不烦啊?”
小皇帝李善佶也是年轻人,不爱听这些,可既允许沈介溪说话,也只得先耐着性子听。
好在沈介溪,并没有在“陈芝麻烂谷子”上太过着墨,而是话锋一转:
“战争结束至今,蓝鹰帝国诚心臣服,年年供奉。
两国友谊与日俱增,关系日加融洽,万民安居乐业、尽享太平,此等和平局面来之不易。
刑部尚书说得不错,我赤龙帝国的确是上邦。
不过,老子有云:‘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
(意思就是:大国如能对小国谦下有礼,自然能取得小国的信任,而甘心归附。)
因此,即便我赤龙帝国是上邦之国,但处理涉及蓝鹰帝国的事件,也不可一味恃强而骄、藐视友邦,不可不谨慎为之。
否则,一旦处置不当,破坏两国关系……”
“破坏两国关系?”刑部尚书打断了沈介溪,
“蓝鹰商人罢市示威之时,可曾想过这会破坏两国关系?
蓝鹰帝国,任由蓝鹰商人违反我国法律,至今毫无表示,此乃维护两国友好关系,应有的态度吗?”
刑部尚书朝李善佶行了一礼:
“陛下,此次蓝鹰商人在我国境内闹事,蓝鹰帝国显然有管束不严之过,应由鸿胪寺向其发出照会。
此照会必须予以训诫、措辞严厉,并责令其对我国赔礼道歉,严惩闹事商人,以捍卫我上邦之国的尊严地位。”
“此事万万不可,”沈介溪打地上站了起来,
“陛下,蓝鹰帝国多年以来称臣纳贡、诚心臣服,即便此事我国占理,也不应该太过于咄咄逼人,以免伤了两国和气,破坏来之不易的友好关系。”
“是吗?”刑部尚书微微一笑,不无嘲讽,
“既然丞相如此维护蓝鹰帝国,倒要请问了,蓝鹰帝国对其商人的胡作非为放任不管,难道这就是诚心臣服该有的表现吗?
难道这就是维护友好关系,该有的态度吗?”
“你……”沈介溪一指刑部尚书,气得浑身打战,连带着嗓子都哆嗦了。
“好了,两位爱卿不要再争论了。”
小皇帝李善佶,彻底不耐烦了,他看出来了,彻底看出来了,沈介溪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蓝鹰帝国诚心臣服”“不要破坏两国关系”,除此之外,已无新意。
李善佶不想再听了,打断二人辩论:
“老尚书,所言有理,蓝鹰帝国既然诚心臣服,就该拿出个臣服的态度来;
要维持两国友好关系,就应该采取更为主动的姿态。
蓝鹰帝国至今无所作为,乃是对我赤龙帝国的极大不敬。
行了,讨论就到此为止。”
话说到此等地步,沈介溪心中明白,多说无益,只得朝小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圣明。”
大获全胜的刑部尚书,心中不乏得意,跟着沈介溪一起行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瞧着沈介溪的背影,较之往常,多了几分佝偻。
李善佶见沈介溪不再多言,心中亦升起了一股胜利的喜悦:
自继位以来,他对沈介溪多有倚重。
很多政务,都是由沈介溪先拿出意见,李善佶批复同意即可;
刚开始之时,李善佶年纪尚小,正是爱玩的时候,实在不喜为政务所累,乐得如此。
这种心情,不久之前,被一个人彻底打破:长公主李秀凝。
肇梅村被杀,霍青在逃,沈东楼未请兵符、擅自调兵追捕,得知一切之后,李善佶头大不已,本想请沈介溪前来商议。
李秀凝的一句话,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赤龙帝国上至大臣,下至百姓,只知有二沈,不知有皇上。”
从那时起,李善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不能继续活在沈介溪的背影之下了,必须振作起来,亲政国事、疆理天下。
如今,见沈介溪低头就范,不再有异议,小皇帝心中开心至极:
这江山是我李氏的江山,不是你沈介溪的。
李善佶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急切想结束朝会;
他憧憬今夜的幽会,想象着当告知今日朝会上,他如何修身克己、处理政事之时,那位佳人的美丽双眸中,将会闪现出怎样赞许崇拜的目光。
李善佶的心,不争气地急速跳动起来,扫了一眼从窗口投进大殿的阳光,心情焦虑起来;
他讨厌这个白天,讨厌太阳在天空中停留太长的时间,他期待天能早点黑,夜晚到来越快越好;
因为从那个女人那里,他不仅得到了一个男人的最大快乐,也可以尽情享受虚荣心的最大满足。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李善佶本以为一切即将结束之时,一名甲士急匆匆来到大殿之内:
“启禀陛下,蓝鹰帝国大使——罗兰,前来觐见。”
李善佶闻之,心里烦透了:还有完没完了?
换了以前,凡是他懒得理睬的事儿,都是直接扔给丞相沈介溪;
可这回不行,一者对沈介溪有了戒心,二者蓝鹰大使定是为了娄蓝郡之事而来;于公于私,都得接见。
“宣吧。”小皇帝李善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偷偷转了转酸痛的腰,扭了扭坐疼了的屁股,动作不敢太明显,微微动了动,然后挺胸收腹,坐了一个笔直;
要接见外国使臣,身为皇帝得有个庄严的样子。
罗兰?
李善佶回味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好像打哪儿听到过?
想起来了,给姐姐李秀凝送九凤珍珠冠时,蓝鹰人派的大使,好像就叫罗兰。
听说,这个大使是个绝色美女,当初入城之时,把龙城老百姓都惊动了。
据说,凡是见过罗兰的男性,当天晚上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德性,以至于那晚一样商品特别畅销。
什么商品?这还用问,洗衣板呗。
食色性也,皇上贵为天子,也不例外。
一想到来者是个大美女,李善佶厌恶之情顿消,好奇反生:
不知这个罗兰,比起“她”来,又当如何?
小皇帝李善佶正胡思乱想之时,罗兰袅袅婷婷走上殿来,朝李善佶行单膝跪礼:
“蓝鹰帝国特命全权大使——罗兰,拜见赤龙帝国皇帝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静,绝对安静,死一般安静。
从罗兰走进大殿行礼,整个大殿彻底安静了,连喘气声音都没了。
大殿中的男人们,下至二三十岁青年官员,上到六十多岁老年官员,全都看傻了、看呆了、看愣了;
此时入秋,可他们眼中,最美春天莫过于此,最绚丽春景皆不如她。
你要是骂这群男人没出息,有点冤枉他们了,都是朝廷大官,谁还没见过美女吗?
可问题是,当见到罗兰之时,他们才发现,之前所见美女,与之相比,真是云泥之别、天地之分、乌鸡比凤凰……
之前听说过,蓝鹰那边儿来了个美女大使,但自重身份,不可能像老百姓一样,跑街上看去,所以就没把传闻当回事儿;
如今一见真人,官员们暗暗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李善佶是不是男人,当然是了,他也看呆了,愣在那儿,半晌没回过神来,罗兰向他行礼,都没反应过来。
好在朝堂之上,亦有清醒之人,谁?礼仪太监。
太监不算男人,对美女的免疫力相对更高,见皇上此等尊荣,有心想笑,又不敢,只得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李善佶反应过来,年轻面嫩,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一时羞了个大红脸,连忙也轻咳一声:“大使平身吧,欢迎你来到赤龙帝国。”
他压低了嗓子,使声音显得低沉浑厚一点。
各种雄性动物的反应,罗兰皆瞧在眼里,此等场面见得太多了,早已不以为奇;
众男性注视之下,她从容说道:
“皇帝陛下,此次罗兰奉摄政王罗伯特·爱德华公爵之名,特向贵国进献国书。”
自有礼仪太监打旁边过来,接过罗兰手中国书,呈给李善佶。
李善佶接过国书,面色平静,心里却五味杂陈;
罗兰太美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与她相比,不值一提;
纵然是令李善佶魂牵梦绕的那位佳人,与罗兰相比,也有些妩媚太过,高贵不足,脂粉太重,优雅稍缺。
随之,小皇帝迅速扭转了看法:
就算罗兰再漂亮,也是蓝鹰人,民间尚不通婚,何况他是堂堂天子,不能坏了祖宗血统。
更何况,那位佳人如此一往情深,他又岂能见异思迁呢?
李善佶决定对爱情忠贞,只对“她”钟情,其他美女只当红粉骷髅,决心已下,遂展开国书仔细阅读。
众大臣不敢出声,怕打搅皇上,静静等待,他们很快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现象:
随着阅读,李善佶脸上表情,发生了明显变化,先是睁大眼睛、张大嘴巴,似乎很是惊奇;
后来眉头舒展,嘴角上翘,好像很是开心。
读完之后,李善佶放下国书,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众位爱卿,你们是不是很想知道,这国书里的内容,好,就让丞相,给你们念一念吧。”
什么?
刑部尚书愣了,一看沈介溪,见其精神抖擞、踌躇满志,与之前满脸失意大为不同,一种不好的感觉袭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沈介溪来读?
就在刑部尚书暗暗不安之时,沈介溪放开嗓子,大声朗读起来:
“微臣罗伯特·爱德华,书呈赤龙帝国大皇帝陛下:
尊贵的大皇帝陛下,请允许我用最谦卑的语言,向您表达我心中最诚挚的问候。
首先,微臣要向您表示深切的歉意。
由于敝国对商人管束不严,导致前不久在娄蓝郡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既破坏了贵国司法尊严,更严重伤害了两国友好关系。
因此,为维护两国关系,表达微臣的忠诚之心,现已将潜逃回国的、组织商人闹事的七名首要分子、骨干分子,捉拿归案,交由大皇帝陛下处置。”
听到这里,刑部大臣脑袋嗡的一声,暗叫一声:坏了!
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沈介溪今天如此反常,为什么敢于直言抗上,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
感到震惊的,不止刑部大臣一人,局势陡然翻转,令不少官员面面相觑,他们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志得意满的沈介溪:
这一切只是巧合,还是精心的设计?
沈介溪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但不足以妨碍他声音的洪亮:
“其次,请允许微臣,用万分诚意,向您提出一个卑微的请求:
《龙鹰之盟》自签订以来,敝国每年都忠实履行了这份盟约。
可否允许重新修订盟约,删除‘鹰帝国每年向龙帝国提供岁币十万两白银’一项?
最后,微臣愿永远臣服大皇帝陛下,臣服赤龙帝国,不断推进两国友好关系向前发展。
祝愿大皇帝陛下圣体康泰;祝愿赤龙帝国永远国运昌盛。”
沈介溪朗读完毕,小皇帝李善佶朝众位大臣问道:
“对这国书中的内容,众位爱卿有何看法?”
沈介溪连忙站出来答话:
“启禀陛下,蓝鹰帝国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国书便是最好的证明。
微臣建议,对修改盟约之事应予以充分重视,须派出得力干员,与罗伯特·爱德华公爵深入会谈;
充分交流意见之后,在不破坏两国友好关系的基础上,重新签订盟约。”
沈介溪没有再提娄蓝之事,原因很简单,既然蓝鹰帝国已经做出主动让步,再讨论已毫无意义,故把重点放在了修订盟约之中。
李善佶点了点头,对沈介溪的看法改观了不少:
沈介溪毕竟是两朝元老,先帝对其颇为倚重,曾说他“处事稳重”,如今看来,着实不假。
遂下令道:“好,就依此言,由丞相与罗伯特·爱德华公爵会谈,商讨修改盟约之事,望你不辱使命,勿负朕恩。”
话说到此,可以结束了,但李善佶对之前怀疑沈介溪稍有愧疚,便继续补充道:
“此一去山高路远、旅程颠簸,颇为辛苦,还望丞相多多保重身体,早日归来。”
沈介溪连忙跪倒在地,朝李善佶连连磕头:
“请陛下放心,老臣此次出使蓝鹰帝国,定当尽心竭力将此事办好,以……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到最后,沈介溪难以抑制激动,声音哽咽,泪如雨下:
“老臣身受先帝、陛下两代天子厚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善佶闻听最后一句,亦动了感情,想起之前沈介溪的万般好处,不由心中一痛,忙安抚道:
“老丞相一片忠心,朕心甚慰。
不过,你与罗伯特·爱德华相比,职位相近,爵位稍低,故朕封你为卫国公。”
沈介溪之前是侯爵,叫“忠勇侯”,如今被封了“卫国公”,爵位成了公爵,自然是推金山、倒玉柱,头磕得像鸡啄米,将地板撞得砰砰作响:
“陛下对老臣的厚恩,天高地厚,老臣万死难报其一……”
一君一臣,于大殿之上,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君臣和”。
之前,一个怀疑,一个耿直;
之中,一个愤怒,一个委屈;
之后,一个愧疚,一个欣慰;
如今,一个信任,一个感动。
沈介溪就像是一个出色的话剧导演,又像一名优秀的演员,先抑后扬,先败后胜,先老成谋国、忠言直谏,后重获君恩、大获全胜;
整个过程跌宕起伏、波涛连山,他成功达到了目的,重新赢得了小皇帝的信任。
一切前功尽弃,刑部尚书的心,从天上又落到了地下,他的心抽紧了:
如果这是沈介溪事先策划的,那么足以说明,他和蓝鹰帝国早有勾结。
眼睛余光扫过年轻的李善佶,老尚书没有说话,默默低下了头去: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众官员都是观众,从头至尾、完完整整看完了这出戏,沈介溪的党羽自然各个喜上眉梢,难掩得意之情;
有的官员和刑部尚书一样,感觉其中有问题,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低头不语;
有的官员则对沈介溪暗暗佩服,更起了投靠之心。
罗兰不动声色,立于大堂之上,此次任务很简单,做好一个中规中矩的信使足矣;
国书已经递交,任务已然完成,她就此告退。
瞅着罗兰仪态万方的背影,李善佶若有所失,但朝会到此结束,就势宣布退朝;
下得殿来,自有各路官员,纷纷朝沈介溪道喜,此处不做赘述。
朝会结束了,一番激烈争论之后,看似被驳斥得体无完肤的沈介溪,因为蓝鹰帝国的国书,成功翻盘,不仅将出访蓝鹰帝国与之谈判,而且被晋升为卫国公,成为最后赢家。
不过,蓝鹰人表面和谈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险恶计划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九十一章《美人如玉剑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