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4年1月3日下午,蝴蝶岛巴斯特尔城里的夏花酒馆。
女佣小莎拉撅着小嘴“叮叮咣咣”地收拾着客人离去后的桌子,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我-很-不-爽!可一向如慈父一般疼爱她的莱奥大叔却低着头坐在柜台里算账,看都没看她一眼。
哼!大人们总有那么多的事要忙!就说今天吧,莱奥大叔前前后后跑出去有七八趟了吧?问他他还支支吾吾地不说清楚。也是啊,生活都艰难着呢,人家哪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一个小毛丫头的心思呢?
别说莱奥大叔了,就连自己的妈妈还不是一样?她今天一早就径自出门去裁缝铺子干活儿了,和往常完全一样,连句额外的话也没对小莎拉说。可……可今天是自己15岁的生日呀!
其实小莎拉的烦闷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
本来一直都特别开心,德克大叔居然在12月24号的平安夜带着她很喜欢的那群小伙伴们从多米尼克岛回来啦!这帮阳光可爱的小伙子们都穿着一身崭新的威尔斯细纹亚麻布衣裳,顿时个个都显得精神了不少!大伙围坐在酒馆的老橡木桌前吵吵嚷嚷地喝啤酒吹牛,小莎拉端着一杯柳橙汁和他们快乐地说笑着,德克大叔和莱奥大叔喝着杜松子酒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
要不是妈妈过来叫小莎拉一起去教堂参加平安夜的子夜弥撒,爱热闹的小莎拉肯定会鼓动大伙儿就这样快乐地聊上整个平安夜的!
妈妈是英国人,从小生长在北美新英格兰大陆殖民地的一个小镇上。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在20多年前就离开那个小镇,辗转来到了法国的殖民地蝴蝶岛。妈妈从小信奉的是“加尔文宗”的清教主义,与法国殖民地这边信奉的天主教有诸多理念上的冲突和不同。可现在妈妈改信了天主教,成为一位无比虔诚的信徒。这或许是出于在这里生活的需要,但小莎拉却知道,这更是与妈妈少女时代那些创痛的遭际有关……
至于小莎拉,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区分得清这些沉重的,甚至带着浓浓的历史血痕的宗教分岐呢?她听妈妈和别人都谈论过天主教和新教的不同之处,她自己在内心还是偷偷地觉得,少了这些繁文缛节和形式主义的新教,远比现在信奉的天主教要可爱得多。至少在平安夜就不用去参加那些多台弥撒,尤其是程序繁琐又意义重大的“子夜弥撒”了。听说人家新教的平安夜就比较愉悦和轻松了,教友们都是聚在一起参加传福音的联欢会呢。
小伙伴们住在店里的每一天,小莎拉都会觉得很快乐!说来也怪,漂亮开朗的她,在这个小城里居然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有一半原因是来自别人,因为同龄的孩子们都在父母的告诫下刻意地疏远和回避她。另一半原因则是来自小莎拉自己。12岁时妈妈给她讲了一段往事,从那时起,小莎拉就对朋友,尤其是闺蜜女伴之类的同性朋友,有了一种深深的戒惧之感!
小城里的日子安逸又无聊。妈妈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地为了生活辛苦劳作,小莎拉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现在更是连朋友都没有。虽说莱奥大叔对她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这样说或许不对,小莎拉见过别人家的父亲对待孩子,可远没有莱奥大叔对她这么慈爱。可莱奥大叔毕竟是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了,一向又是沉默寡言的,怎么可能和小莎拉这样的小女孩有多少共同语言呢?
近来小城里尤为平静和乏味,只在几天前曾传出过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驻军的弗兰克上尉酒醉之后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位据说很漂亮的英国小姐,结果被那位小姐在肩膀上刺了一剑!除了这个,就什么新鲜事儿都没有了。要不是德克大叔带来了这群快乐的小伙子,对于一个活泼开朗的14岁小女孩来说,日子会是多么的平淡寂寞啊?
可就在昨天中午,酒馆里忽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打扮很体面的四十几岁的商人,听德克大叔叫他图克曼先生。另一个是看着挺老的黑人,据说是那位商人船上的水手长。小莎拉恨死这两个人了!因为他们和德克大叔聊了一会儿之后,德克大叔就和莱奥大叔打了招呼,然后让那个帅得要命的梅里尔结清了这些天的账,就带着小伙子们上楼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小莎拉都快急哭了!他一把拉住走在后面的切里焦急地问:“你们是要走吗?”
切里回头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很犹豫,怪怪的。他刚想开口,走在前面的罗宾哥哥就头也不回地咳嗽了一声。切里抬头看了罗宾哥哥一眼,就吞吞吐吐地说:“是啊,内个……已经闲了这么多天了,就是在等图克曼先生。他的船会捎上我们一起去……嗯……做点生意……”
“罗宾哥哥!你们真的要走?你……今天是几号来着?”可怜巴巴的小莎拉仍是不死心!
“我哪知道?我从来不记日子。有事儿吗莎拉?”可恶的罗宾哥哥居然回答得如此漫不经心。
“哼!没事!走吧!你们全都走吧!!”
到了昨天下午,也不知那艘可恶的双桅船启航了没有,小莎拉在酒馆里坐立不安……她忽然站起来和莱奥大叔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往码头跑去!或许……再看到自己时,罗宾哥哥就能想起他俩拉过的勾呢?如果他想不起来……唉!那就再看他们一眼道个别也好吧。因为,他们把她的快乐也一起带走了。
小莎拉孤伶伶地站在码头的栈桥边,眼巴巴地看着正在扬帆远去的双桅船……七个人一个不缺,他们正吊儿啷当没心没肺地趴在船舷上,脸上带着坏笑冲她招手呢……尤其是可恨的罗宾哥哥还有那个可恶的切里!
其实……切里也没那么可恶啦。小时候,每次德克大叔带着罗斯和切里来店里住的时候,小莎拉总喜欢蹦蹦跳跳地跟在切里的屁股后头玩。他俩年龄没差几岁,又都是那种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性子。可那时切里总爱对小莎拉恶作剧,不是揪她头发,就是猛地回头扮鬼脸吓她,真把她给吓哭过!
几年之后重见,大家变化都挺大的。尤其是切里,个子长高了一大截,人也壮实了不少。隐隐约约地听说。他们这几年似乎吃过不少苦。或许男孩都是因为这些经历才变成男人的吧?现在切里对小莎拉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那些恶作剧,老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怪样子,有时还会偷偷地看着她发呆……
那个帅得能吓人一跳的梅里尔虽说非常有礼貌,总是很和气地微笑着,可小莎拉老是觉得和他亲近不来。也许是梅里尔话太少的缘故吧。幸好有个罗宾哥哥让小莎拉眼前一亮!不但是因为他长着一张罕见的东方面孔,还因为他身上具有的那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
他很礼貌,但绝不是在酒馆里有时能看到的贵族或有身份地位的人那种冷漠的礼貌。那种所谓的礼貌翻译过来其实就是——“请离我远点好吗?谢谢。”
可罗宾哥哥就不一样,他的礼貌有一种特别自然的亲和力,让你能够感觉到尊重,平和,放松,和舒适。而且他好像懂得很多,除了老是被小托尼用“洋葱牡蛎多钱一盘”这类问题给问蒙之外,好像全德克帮组团讲道理都说不过他一个。
其实小莎拉一直以来都没有玩伴,所以她在内心里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调皮鬼切里。可当她和莱奥大叔报怨切里现在变得好讨厌!对自己再没有小时候那么亲近时,莱奥大叔居然笑眯眯地说:“莎拉,那你想过没有,或许切里就是因为喜欢你,才变得这么怪怪的呢……”
莱奥大叔的话把小莎拉的心吓得怦怦乱跳……她的脸红了!从那天起,她就极不自然地和切里保持了距离。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没细想过,更说不清楚。
可是……自己怎么忽然有了一种陌生得令人心慌的情绪,悄然而又迅速地从心田里生长出来了呢?莱奥大叔的那些话……会是真的吗?如果或许万一假如真是真的……那、那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能有被别人喜欢的幸运吗?配有被别人喜欢的资格吗?毕竟……自己可是一个被毒蛇恶狠狠地诅咒过的女孩啊!
小莎拉又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生日之夜……
过了这天就已经满12岁的小莎拉,正双手交叉紧抵在下颌上,对着一块小得无比寒酸的蛋糕上面的一根烛火喃喃地祈祷:“万能的主啊,小莎拉向您祈求,在我新的一岁里会有别的女孩来做我的好朋友,让我免于孤独吧!”
妈妈在旁边的烛光暗影里怔怔地望着她,眼里渐渐变得雾蒙蒙的……
“亲爱的,你真的那么盼望会有个女孩做你的好朋友吗?”
“当然啦妈妈。她们都有好朋友,可以一起说笑,一起玩,一起分享点心和玩偶。只有我总是一个人。”
“孩子,过了今天你就已经12岁了,妈妈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情了。或许你听了之后会害怕,会伤心,也或许你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想有个好朋友了。但无论怎样,你都有了解真相的权力。妈妈不能指望一直瞒着你,妈妈只盼你听了之后还能够坚强和从容!因为无所不在的天主会一直注视着我们,给我们以力量,勇气,和希望……”
妈妈的这番话让小莎拉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她想听却又不敢听,甚至有点害怕和后悔了。但妈妈似乎是终于打定了主意,所以她还是握住小莎拉的手,在昏暗的烛光里缓缓地讲述了起来……
“莎拉,你还能记起你五岁之前的一些事吗?”
“我记得一些。那时咱们好像是住在一所漂亮的大房子里,就在圣代尔街那边。那时还有小朋友愿意和我一起玩,有隔壁的小奈莉,还有住得不远的小艾薇娜。可是后来……”
“是的孩子,后来一切都变了。就像在我14岁那年一样,忽然之间,一夜之间,一切全都变了!莎拉,你是无辜的。而我,或许才是个被命运诅咒过的女人吧……”
“我是19年前才来到蝴蝶岛的。我们的故乡与这里远隔着大海,是麻萨诸塞湾省一个叫做‘塞勒姆’的小镇。我的童年和你五岁之前一样快乐无忧,你外公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绅士,你外婆是一位优雅慈爱的母亲。那时我经常会想,我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了吧?”
“可就在我14岁的那年,毫无征兆地,那桩震惊世人的‘塞勒姆镇猎巫案’发生了……”
“起因是,小镇上一位牧师的女儿和外甥女忽然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女孩们诡异地出现嗜睡、乱摔东西、尖叫、和身体抽筋。而且这种怪病似乎还能够传染,紧接着又有六个和她们关系很好的女孩得了同样的怪病!于是牧师和医生一致认定,女孩们是被巫术蛊惑了才变成这样的。”
“法庭立刻开始调查。法官也认为女孩是被恶魔附身了,一定是有女巫施了巫术才让恶魔进入了女孩的体内。于是,法官就严厉地审问发病的女孩们!逼她们指认谁是施法的女巫。女孩们不知怎么就指认了三个人:一个女 奴、一个女乞丐、还有一位很少参加教会活动的老妇人。”
“后来事情就完全失控了……整个小镇上的所有人全都疯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病。但我怀疑有许多人其实是怕被人指认为女巫而故意装病。可更多的人却被一串串地攀咬出来,都被指控使用巫术罪而关进了监狱,甚至连小镇的监狱都关不下了。我直到现在都不明白,一向平静祥和的故乡小镇,怎么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几百个巫觋呢?难道是地狱忽然在塞勒姆镇悄悄打开了出口吗?”
“莎拉,你永远没法想像人们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会变得怎样狰狞可怕!Ta们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但那种环境却把Ta们都变成了恶魔!不只是女孩儿们,巫师的队伍开始可怕地膨胀……无论穷人、富人、农民、商人、士绅,谁都无法幸免。甚至发生了一个家庭的亲人之间相互攀咬的惨剧!那位受人尊敬的乔治•雅各布爵士就是被他自己的亲孙女玛格丽特指证为巫师。而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憎恨自己的祖父,正相反,她与祖父的感情非常好。她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只是由于怯懦。因为她受到了审问官的威胁……”
“全小镇几乎没有几个家庭能够幸免,我们的家自然也没有那种幸运。你外婆在监狱中受到惊吓和折磨,出狱后没多久就离世了。你可敬的外公因为拒不承认自己是巫师,遭受了难以想像的屈辱和折磨!就在我母亲去世后不久,他也含恨离开了人世,把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扔在这罪恶的人间……”
“当时我还关在监狱里,我也被一个昔日的好姐妹指认为女巫了。不知是不是由于父母相继离世终于引发了人们的一些怜悯,小镇上许多同情我的人纷纷请愿为我洗脱罪名。就这样,在失去双亲后,我毫无尊严地苟活了下来。”
“前后有二十多人直接死于这场疯狂的闹剧之中。而间接死去的、致残的、失去一切财产的、无以计数!被陆续吊死在绞架岭的,有我的好朋友、小姐妹、邻居、和那么多熟悉的人。甚至还有一个刚直的人,因为拒绝接受这种无稽的审讯而被判处用石头活活压死!”
“我无法继续呆在那个伤痛之地了,就孤身流浪到加勒比,四处飘泊。最后被命运的季风吹到了这个遥远陌生的蝴蝶岛,在这里落地,生根,改信天主教,自以为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后来,命运让我遇到了你父亲。他那时是个英俊有为的法兰西青年,被委派在这里做税务官员。我那时只是个低贱的女工,可无意间的一次邂逅,命运就把我们栓在了一起。他那时是那么爱我,甚至完全不顾身份地位财产和一切巨大的差异,坚持与我缔结了婚姻。我曾无数次地向天主跪拜感恩!我真以为是我的苦难终蒙天主的垂悯,使我这样一个只配躲在人世角落的暗影里自生自灭的女孩,还能够收获这样的幸福……”
“也许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我在这个小城里唯一的好姐妹‘杜娅’对我这桩婚姻的不快吧。我来到巴斯特尔时租住的房子与她家相隔不远,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她比我大一岁,同样年轻漂亮,与命运剧变之前的我一样活泼开朗爱说爱笑。其实,那次是她那很富有的父亲托人让她与你父亲结识一下,看能否有机会让杜娅与你父亲联姻。可她真不该非要带上我一起去……”
“那时人们看到我和杜娅经常在一起,总会在私下里谈论两个女孩到底哪一个更美貌。杜娅是个虚荣心极强的女子,于是她就总会有意无意地向我炫耀她的家世、财富、饮食、裙装、首饰……找出各种各样的机会来证明她是远比我强的。其实这又何需证明呢?我在她面前与其说是一位友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卑微的贴身女仆罢了。她与你父亲初次相见时非要带上我,或许就是想让我在她闪亮的婚姻面前再次低下头来吧。”
“所谓的好姐妹,也不过那样罢了。也许你们整天嘻嘻哈哈地在一起,可你真以为她会从内心深处祝福你得到更多的幸福和幸运吗?呵呵……”
“结果你也能够猜到了,你的父亲没有看中她,转而热烈地追求我!这令所有人感到意外。杜娅与你父亲门当户对,而我只是个穿着旧裙子的卑微女工……杜娅那时看我的眼神简直能杀死我!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太自信了!于是她开始冷落我……我甚至几次都想把这份爱情和好运躲掉,甚至还想过偷偷逃走。我不想愧对杜娅的友谊,也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幸福。”
“可最终……我还是没能敌过你父亲的热烈和执着,还有我内心深处对幸福那份偷偷的渴求!于是,我们一起走进教堂,走进了幸福……”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呀!这世间哪会有铁打的幸福呢?在我们甜蜜地生活到你已经三岁时的某天晚上,他忽然语调冰冷表情严酷地质问我是不是从塞勒姆镇逃到这里躲藏的女巫?我当时就感觉一个炸雷从我头上猛劈下来!我蒙了,我傻了,我哭了……”
“那天之后,你父亲就经常不回家了。如果他固执地认定我就是个该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女巫,那他从前对你的那些爱呢?对他的宝贝女儿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爱呢?都到哪儿去了?”
“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恢复了思维能力,我这才猛然想起!原来泄露这个足以毁灭一个人甚至整个家庭秘密的人,就是杜娅!”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那天,我正在自己租住的寒酸的小屋里,独自过着凄凉的18岁生日。杜娅忽然来了,她带来了一块小蛋糕,一些香肠,甚至还有一瓶葡萄酒。我的心里是火热的!她居然能够在之前的闲聊中记住了我的生日,这令我深深地感激!”
“可那天的杜娅有些奇怪!她自己端着酒杯不停地晃啊晃的,却没怎么喝。只一个劲儿地给我倒酒,以各种祝福的名义劝我喝下去。后来我真的有点晕了,她就开始探问我的身世来历。其实,我在这个问题上从来都是非常小心无比谨慎的!在这样的时代里,只要与女巫的事情稍稍沾上一点点边,你就休想再有平静的日子了!”
“可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出于对杜娅的信任与感激,抑或是我孤独压抑得太久,实在太需要宣泄和倾诉了吧,就这样,18岁的生日之夜,那个致命的秘密没能保守得住……”
“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我冲动地想和她说出那个秘密之前,最后一丝理智还是让我要求她发誓会为我保守秘密的呀!而她也当场就发了很重的毒誓啊!否则我即使喝再多酒,也绝不敢说出那个秘密的呀!”
“自从那晚质问我之后,你父亲非但许久都不回家,整天在外酗酒赌博,甚至……小城里还传出他和杜娅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流言。又过了不到两年,杜娅那个富有却很丑陋粗俗的丈夫忽然过世了。据说是突发某种怪病,脸和脖子忽然变得僵硬!表情痛苦四肢僵直,两只脚怪异地向内勾着……”
“后来人们都说,杜娅的丈夫死前的症状非常像番木 鳖碱中毒!只是没人能够拿出证据,而杜娅又有个非常强势的,能够保护自己女儿的父亲,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一个月后,你父亲忽然每天都回家来了。我惊喜非常!小心翼翼地侍奉他,期盼他终于能够想通了。哪怕他不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他还能找回对女儿的爱,我就无比知足了!可他这次回来后,对我们母女仍然冷淡并且保持着距离。就像我们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而且他还总是愁眉深锁心事重重的……”
“那时,因为你父亲常年不回家,我们母女的生活无以为继,我不得不把幼小的你托付给邻居卢西亚大婶照看,自己出去做各种零工来补贴生活。有天回家时我惊喜地发现,你父亲居然早回来了,而且还亲自下厨做了一盆芜菁炖牛肉。这可真叫我开心!可他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嘱咐我和你先吃饭,就匆匆地出门走了……”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信号,或许你父亲会慢慢对我们好起来了吧?可你这个幸运的小淘气一直在玩着小布偶,怎么叫也不肯过来吃饭。我就喜滋滋地盛了一碗肉汤,幸福地喝了起来……你父亲的厨艺可真不怎么样,汤里面有股苦味儿,或许是芜菁的味道吧……”
“吃过晚饭,我就赶快拿出针线,缝补你贪玩时被扯坏的裙边。可忽然……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心跳猝然间快得吓人!我开始惊厥并且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声……我依稀还记得你当时吓坏了!扔掉布偶哭喊着跑出去叫邻居卢西亚大婶……”
“这是从我少女时代亲身经历了塞勒姆镇猎巫案之后,再一次亲身经历的人生重创!后面的事情就像一连串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恶梦……医生在法官的授权下从我喝过的牛肉汤里检测出了毒药——番木 鳖碱!而你父亲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正当人们把我这次中毒与一个多月前杜娅丈夫的死,加上你父亲与杜娅的暧昧传闻联系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时候,杜娅还气愤地吵上门来骂了我很多特别难听的话……”
“可三星期后,法官收到你父亲寄自‘圣巴泰勒米岛’的亲笔信。他在信中忏悔了自己的罪行,痛悔自己的一生已经被彻底毁掉了!他说他痛恨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杜娅!他恨我隐瞒了自己阴暗的历史,使他做出了人生第一个致命的错误选择!他恨杜娅勾引了他,并逼迫他对我进行谋杀!让他做出了人生第二个致命的错误选择!他以信仰之名起誓,杜娅的丈夫就是她用番木 鳖碱毒死的!原因是她讨厌那个丑陋粗俗的男人,并且想与你父亲结合。用来毒害我的番木 鳖碱也是杜娅亲手交给他的,而他在彷徨无措中被魔鬼迷失了心智,终于犯下了天主和他自己都无法原谅的恶行!他恳请法官不必追捕他了,因为他马上就会找个安静美丽之处,做出人生最后的正确选择,了结自己被两个女人毁掉的一生……”
“法官立刻带人搜查了杜娅的家,果然从你父亲在信中提到过的那个柜子里搜出了残留的番木鳖碱。杜娅被捕后,又从她一个贴身女仆那里得到口供,审出了杜娅购买番木鳖碱的过程和渠道。一切经调查确认无误,人证物证俱在,可杜娅就像条疯了的母狮一样咒骂所有人都在陷害她!她拒不承认一切罪行!并且违背发过的毒誓对公众揭开我的疮疤!说一切都是我这个女巫设毒计和施巫术在陷害她!”
“我知道,我明白,她许多年前就在恨我!之所以隐忍到现在才对公众宣扬我的隐私和秘密,并不是出于善良和守诺。而是因为她一直想得到你父亲,而做为一位‘女巫’曾经的的丈夫,会令你父亲丧失名誉,当然也就没法再给她幸福。”
“再后来……就是那个折磨了我整整七年的恶梦般的诅咒了!”
“法国殖民地的律法很严酷,法官根据她的恶行依法条判定为‘轮刑’!可当时的瓜德罗普总督是个仁慈的人。他认为轮刑不但过于残酷,而且当着公众剥光她的衣服分开双腿绑在轮子上行刑,非但对这个女性罪犯侮辱太甚,也会对观刑的民众产生不良的心理影响。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对她处以‘埋刑’。就在城镇西郊那处废弃的枯井里……”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行刑当天的最后时刻,还在不停地用最肮脏的话辱骂我!她疯狂地大笑!歇斯底里地嘶吼!甚至在土埋到脖子的瞬间还要恶毒地诅咒我的孩子……她说我的女儿这辈子也会像我一样,绝不会有一个男人真心地爱她!甚至诅咒她活不过14岁……”
这就是那个如影随形般地整整折磨了妈妈七年的恶咒!妈妈选择在今天坚定地告诉小莎拉,会不会也是在隐隐地担心……万一小莎拉在14岁之前真的……那么她就连知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了。
幸好,知晓了真相的小莎拉,用她骨子里天生的坚强带给了妈妈出乎意料的欣慰!小莎拉明白了,她不再向上帝祈求一个好朋友了,她不需要!她有最爱的妈妈与她相依为命就足够幸福了!更何况,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位守护天使……
五岁剧变后的日子是无法言说的艰难。她和妈妈被赶出了那幢漂亮的大房子,好像是什么产权方面的原因。除了她俩的随身衣物,妈妈唯一从那个家里带走的,就是一个小莎拉婴儿时坐在里面被推出来晒太阳的木头童车。而小莎拉唯一带出来的,就是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布偶。
她和妈妈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流落街头……甚至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岛都没有搭船的钱。
是好心的莱奥大叔收留了她们,把自己酒馆后院空置的一间简陋的小木板屋借给她们暂住。这对可怜的母女才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
妈妈到处找活儿干,可一个背负着“女巫”嫌疑的女人,一个小镇上几十年来最轰动的惨祸的当事人,无疑是令人戒备和不吉利的!妈妈只能靠着比别人低得多的工钱,到处打些零工来维持母女俩艰难的人间生活。
莱奥大叔曾经表示过,妈妈可以来酒馆干活儿,可妈妈拒绝了。一来这可能会连累酒馆的生意也受到影响,二来,小城里已经隐隐地有了关于妈妈和莱奥大叔的流言蜚语。妈妈想等稍微有点积蓄之后,再另找地方租个房子。可一直手头拮据,而且也找不到愿意租房子给这对母女的人。
小莎拉的守护天使第一次出现那天,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天是她的六岁生日,可除了一块小得可怜的蛋糕之外,妈妈什么礼物也没买给她。年幼倔犟的小莎拉正在不依不饶地大哭大闹着,她们那扇灰蒙蒙的小窗户忽然被敲响了……
母女两个惊疑不定地走出门去,看到窗台上有个信封,上面写的是:给小莎拉的信。妈妈从小家学渊源,小莎拉从三岁起就开始跟妈妈学习读书识字了。她就打开了这封信,在妈妈的帮助下读了起来……
“亲爱的小莎拉,我就是你的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很抱歉,在你的六岁生日这天,我不能带礼物给你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全知万能的天主曾经告诉所有守护女孩儿们的天使:‘只有具备了忠贞、自制、节俭、温和、勤奋、慷慨、谦逊……这些美德的好女孩,才有资格得到守护天使的呵护和礼物。一个女孩具有的这些美德越多,那么她这一生得到的幸福就会越多……’亲爱的小莎拉,你今天的表现可是让你的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很失望哟!那么,以后呢?如果你想收获更多的爱,更多的礼物,和越来越幸福的人生,你会希望自己做一个怎样的女孩呢?”
从那天之后,只要小莎拉做了能让人欣慰和称赞的事情——比如帮妈妈做家务啦,认真读书啦,会背诵圣经中某段富于哲理的话啦……在她生日、圣诞、或一些别的节日里,小莎拉就总会在早上幸福地从外面的小窗台上拿到守护天使带给自己的小礼物!礼物都不贵重,但这些可都是小莎拉童年最最珍视的幸福和欢乐啊!这些都是一个孤单的小女孩在她贫寒的生活里,心中那些未被熄灭的彩色梦幻和永远闪烁的星光啊!
小莎拉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可是她有爱她的妈妈,还有一位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先生,她很感恩,她很知足……
可是,她得有多恨自己那无法控制的好奇心呀!自从小莎拉10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当她终于没能战胜强烈的好奇心!不顾妈妈那些年中屡次的警告,偷偷打开了房门,和那位正在轻手轻脚地撅个屁股猫着腰,刚刚把一个包装好的彩色小纸盒放在窗台上的“守护天使”四目相对后……“尼古拉斯先生”就再也不见了。
“尼古拉斯先生”再也没有出现,可小莎拉的守护天使还在这么多年里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她。哼!瞧,此时他正在柜台后面计账数钱呢!还不停地支使自己干这干那的!要知道,今天可是自己15岁的生日呀!
其实在小莎拉14岁的生日之前,她就偷偷听到她的守护天使和妈妈在院子里小声商量,说是要给她举办一个隆重的生日晚会。这不只是生日庆祝那么简单,这也是对所有人的宣告——看吧!那个恶毒女人的诅咒不过是魔鬼的呓语罢了!小莎拉已经平安健康地长到了14岁,这就说明那条毒蛇的恶咒是无稽且可笑的!小莎拉会得到幸福,配得到别人的爱!这也说明了她们母女不是应该受到非议的“嫌疑女巫”,而是一直在坚贞善良地生活着的值得尊敬的人!
可当时妈妈犹豫之后却拒绝了小莎拉的“守护天使”。 事实上,她不是不需要这样的宣告,她简直太需要了!可她迟疑地说:“我还不能确定那个女人说的14岁,是指到达14岁,还是平安地度过14岁。所以……我希望等到莎拉明年的生日吧……”
可今天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明年的生日”了呀!你们怎么好像全都记不起来了呢?唉……你们知道这个生日对我有多重要吗?默默守护了我这么多年的,我的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先生呀,您现在怎么只知道低下头去数钱看账本,就不知道抬起头来看看我这期盼的眼神呢?
这个生日可真够糟糕的!非但没有庆祝,没有晚会,而且今天酒馆的生意简直好得累死个人!这不,晚上七点早过了,酒馆里还是不断地有客人走进来。很多人都是不大常来的,有小城的市政议员、政府官员、绅士、还有最受人尊敬的“沃特斯子爵”……小莎拉甚至吃惊地看到,连从未进过夏花酒馆的唐娜小姐也来了!
满头是汗的小莎拉现在根本忙不过来!今天这些客人就像存心故意似的,不停地要这要那,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这就是我15岁的生日之夜吗?小莎拉忽然很想哭……
==============================================================================================================在西洋人的心中永远都会深藏着一种“猎巫狂热”!当你令他们感到憎恶,或只是令他们感到不解和不安时,你就成了他们口中的“巫”,你也就成为了他们心安理得地,甚至是极度兴奋地要去猎杀的目标。——《荣兵日记•怀国先生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