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满一年,新人们都分到了所属的地盘,中信拿到的是最北边的冰省,一片半年封冰、半年丰茂的黑土地。
赶在春节前,中信打算好好地细耕一遍市场,计划沿着铁路线,将全部的地市及部分县城拜访一遍。
准备好钱粮,中信即刻踏上了为期大半个月的孤独旅程。
列车抵达冰市,人刚刚走出站台,身上的暖意就被迅速抽空了,中信却是浑然不觉,他背着行李向前走去。
这样的天气,他很喜欢,虽然寒气入骨,却也少了湿冷,空气亦是那样得干净、沁心,呼吸间如饮夏日清茶,身在其中,人也变得简单起来,恍若初见……
计划进展的很顺利,看来可以加快些行程了,这样也能早点儿回去了,中信边赶路边优化着路线,趁着天色尚早,他决定赶往下一个小县城。
匆忙间,他总算搭上了最晚的一班火车,不用耽搁一天了。
列车开动,旅客很少,中信放好双肩包,拿了杯子接了热水;便来到车厢连接处,抽着香烟看着车外。
车窗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中信用手慢慢地擦出一小片的透明,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山是白的,矮房是白的,大树是白的,全都没了棱角,圆润得像孩童画笔下的世界……
车厢内,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豪迈气味:有烧煤取暖泄露而出的,有抽着土烟肆意飘散而出的,有厚重毛靴偷跑而出的,还有红肠烧刀子快意而出的……
中信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斜靠在座位上,努力地适应着、调整着……
所谓百味人生,简单字面理解,不就是由各种气味组成的吗?
为了生存,才有了这不得不的嗅觉忍受,才有了这苦中求欢的尴尬快意。
人,生而平等,却长之截然,都是辛苦养蚕人,谁又不是泪满襟呢?什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过是无奈的面对罢了;什么温良俭让、谦恭礼信,何必自愚自误的麻醉呢?不谄上,不凌下,做好自己,已然够了……
“师傅,你到哪嘎达下?”
对面老汉的问话,打断了中信的思绪,浓浓的大碴子味儿,隔着小桌板传了过来。中信微微有些愣神,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不再是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了?
收起郁闷与感慨,他笑颜以对:“哦,我到榆县下,您到哪儿下啊?”
“我到底站,还早着呢。”老汉也是一个人,他举着酒杯示意着:“你还得坐半宿呢,一起喝点儿,暖和暖和?”
“行,谢谢您。”中信也不矫情,也从背包中取了几袋熟食丢在桌上。
“这就对咯,你下车那切儿,最冷,怎么也得二十多度吧。”老汉拿了一个一次性杯子,满上,放在了中信面前。
“能有二十多度吗?我觉得还好啊。”中信知道,当地人习惯省去说零下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喝酒。”
杯子刚端在眼前,就能闻到一股赤裸裸的辣味,中信面色不改,喝了一口,那毫不掩饰的辣味立刻填满了口腔,他不敢仔细品尝,喉结滚动,尽数咽下,从喉到胃瞬间像是燃起一道火线,有些痛苦,却也很舒服。
酒杯放下,中信抹了一下嘴巴,喊了一声爽。
这是当地的一种土酒,由苞米或高粱酿成,基本没有陈化过,都是当年酿来当年喝,水与酒精尚在初恋期,彼此若即若离,度数不低,口味寡烈,酷寒之下确是居家旅行之必备佳品啊。
车内不算太冷,中信也不欲多喝,只是陪着老汉说说话,举举杯,粘粘唇。老汉却是连续喝了好几杯,最后,侧身躺下,呼呼大睡了。
中信端着酒杯去了连接处,将剩余的大半烈酒,顺着踏板倒下了路轨,像是在祭奠什么似的,接着,他抽起了香烟。
直到到浑身充满了冰寒,他才缓步走回车厢,靠着座位安静地等待着……
榆县到了,火车短暂停留后又轰隆隆远去了,可能是时间太晚了吧,除了中信,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整个小站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借着远处出站口的灯光,中信裹了裹衣服,四下里观望了一下,几条铁轨横亘在眼前,一趟满载原木的货运专列停在其上,恰好挡住了仅供穿越的通行匝道。
左右无人,中信略微等了一会儿,寒气已然穿透了厚厚衣服,钻进了他的身体,更深入到骨髓了。
不行,外面实在不宜久待,他当即决定爬过匝道,出站找一处保命的温暖!
踩着高低溜滑的路面,中信像极了接受教习的宫女,步幅恒定在一脚之宽,蹒跚着来到货车前。微微调整下姿态,他慢慢地跪了下来,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下跪,跪的不是天地君亲师,却是一列傲然当道的火车。
面对极寒状况,中信的做法无疑是最稳妥的,直直蹲下有可能会滑倒,弯腰跪下才是相对安全。
中信取下背包,慢腾腾地趴在了地上,反正也不脏,身体接触到的都是最洁净的冰冻。向着可以直立行走的对面,他开始缓缓爬过货运专列,可供穿越的高度属实太过低矮,他的身体已然是完全匍匐在大地上了。
呜~呜~
突然的汽笛声响彻了夜空,中信心中一慌:难道是货运专列要开动了吗?
大事不妙!
四爷我可不是来卧轨的,我尚有壮志未酬,更有在堂父母,小窝还有静待我归的她……
伴随着大地轰隆隆地震动,一道灯光照了过来,原来是有客运列车要过站了,而非头顶上的这列,中信心中大定,姑且先等一会儿吧,礼让三先嘛!
巨大的轮毂滚过眼前的铁轨,带起一阵阵寒风,夹杂着小冰粒,像小刀一样割在他的脸上,他却坚持仰着头直面这刮骨的洗礼……
并非他顽固傻缺,实在是位置的尴尬限制了他,他不敢低头,他怕会亲吻到冰冻的铁轨,皮肉碰到金属,热量会快速传导出去,沾上了可就麻烦大了。
终于,过境的铁龙远去了,中信爬了出来,掸了一下并无灰尘的衣服,重新背起行李,向着出站口的光明,踏着小碎步踱去。
出站口的小铁门肆无忌惮地大敞着,更无人查票,站外最热情的大姐大婶们,也全都不见了。
放眼望去,不大的站前广场与沃野良田连成了一片,完美的洁白很容易让人迷失了回家的路。
循着那唯一可见的灯光,中信走了过去,推开门,暖意便缠绕上来,让人再也不肯转身。
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从吧台后面探出头,笑容立刻爬上了脸颊:“老弟,住宿啊?”
“我先看看。”中信恢复一脸的淡然。
“你可别看看了,这儿就我一家还开着门呢。”
说着,女人站了起来,抬手整理着卷烫的黄发,看样子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
中信知道,这嘎达都是喜欢哥姐弟妹的喊着,所以也操着半吊子的土话问着:“大姐啊,这儿去县城咋走呢?”
“那你可去不了了,这儿离县城还有十来里路呢,这大半夜的也没车啊。”
“哦,住一宿多少钱啊?”出站时也基本判断出来了,中信决定先住下,明天白天再去城里。
“不贵,高间20。”高间就是带了卫生间的客房。
“行,帮我开一间吧。”中信急需洗个澡,再好好地睡一觉。
“走吧,我带你上去。”
中信大概扫视一圈,吧台后是一张行军床,被子掀在一旁,墙上一个长方形的大镜框,镶嵌着财源滚滚四个大字,正中一个石英钟,在寂静的午夜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那女人拿了钥匙,在前领路,留下了满满一楼梯的浓香。
二楼就是顶楼了,大概有四五个房间,彼此房门紧挨着。
房门打开,一股子怪味窜了出来,家具都是淳朴的红黄色,床品都是居家的那种,很难辨识干净与否。
那女人进屋往床上一坐,说道:“老弟啊,你把钱直接给我就行了,不用登记了。”
不大的房间,一眼就看遍了,中信不解地询问:“卫生间搁哪儿呢?没有啊。”
“出门就是,走两步就到。”
中信无奈接受了,关心起洗澡水来:“那好吧,请问热水有吗?”
“有有,等会我去关了大门,亲自给你送两壶热水来。”
无话可说的中信递上钱:“那就不麻烦你了,耽误你休息了。”
“麻烦啥呀?不麻烦,我刚才都睡了一觉了,”女人坐在床上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老弟冻坏了吧,让大姐帮你暖和暖和?”
看着眼前的女人,中信的心中满是不屑,自己可不是落单的肥羊,而是独行的雄狮,他看似随意地回应道:“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去公安局办事呢。”
女人略微顿了一下,不甘心地问着:“哦,老弟做什么生意的啊?”
“警用器材。”
闻言,女人没说话,只是认真地打量着中信,想要找出些许端倪。
中信随手将背包扔到桌上,拉过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点起香烟,深吸两口后,朝空中吐了个烟圈,行云流水的一组动作,略显江湖气。
“大姐,喝的水我带的有,就不麻烦你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对于中信直言不讳地驱赶,女人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走了。
中信顺手就关上了房门,又拖来椅子顶住了门把手,这才凑活着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