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上回说到,即将返回边关的马原,最终没有等到罗兰的送行,只能强自按下心中悲情,驾马而去。马原并不知道,罗兰就在旁边的马车上,她来了,也想下车送这位父亲,可终归解不开内心的百转纠结,最终没有下车。她深恨马原,恨他的无情抛弃,又隐隐渴望父亲的慈爱;想与之断绝,又割不断骨肉亲情。马原走了,带着无边遗憾,面对罗兰,他满心愧疚却又无计可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有的错误可以犯,因为尚可弥补;可有的错误不能犯,因为无法弥补。
龙城入秋,霜漆万木,凉意入衣;
秋雨过后,各色花朵一夜凋谢,露出光秃秃枝干,晨风中微微摇摆,似受不得秋凉,冷得打战;
朝阳未起,淡漠白光,将天边云朵染成了青色,注定了清晨阴冷色调……
凌晨四点,小皇帝李善佶没用太监叫起,自个儿起床了;
整整一晚上,他翻来覆去,被窝里烙了一晚上的饼,就没怎么睡着。
李善佶今年才一十八岁,按说,正是觉多时候,怎么都睡不够才对;
可从昨晚上开始,他就陷入了兴奋之中,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明艳娇媚的面孔、一个柔若无骨、冰肌玉骨的绝色佳人……
李善佶心跳加剧,呼吸急促,全身微微颤抖,回味着与这位佳人,翻云覆雨的每一个细节,回味着她身体每一个部位,耳边回响起她诱人的呻吟声……
李善佶感觉到了,身体某个部位充血膨胀、跃跃欲试,他看着前来侍候的宫女,没有掩饰眼神中的欲望;
但这种眼神只是瞬间一闪,便消失了……
李善佶耳边,又响起了那位绝色佳人的话:“别急,这种事情越是忍耐,快感就会越强。”
于是,李善佶克制住了冲动,今晚就又能见到她了,先忍一忍吧。
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太监进来禀报:“陛下,时辰已到。”
李善佶点了点头,面色严肃:“传旨武门外,丞相及三省六部各衙门正官,依次从左右掖门,进广和门早朝!”
君命如山倒,此命一出,鼓声大作,漫过层楼琼宇,直传出午门来。
“陛下起驾广和门!”
“陛下起驾广和门!”
太监们一个接一个传递呼喊着,形成声音的接力赛跑,传出了武门……
武门外广场上,站满了前来参加早朝的各部官员;
午门旁边竖着一块石碑,上书:“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
石碑旁边,已经落了一片颜色各异的轿子,排列倒也整齐。
官员们在此等候多时了。
为什么?
他们都是午夜起床,穿越半个龙城,来到午门;
凌晨三点,就在武门外等候了。
要不就说呢,其实当官也不容易。
到了这么早,又没别的事儿可干,官员们在广场上,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开怀大笑的,有小声低语的,有满面春风的,也有满脸愁容的。
做官,总要图个前程,有做得盆满钵满的,也有借钱、当裤子的;
官场上来一遭,照样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幸福的官员千篇一律,不幸的官员则千姿百态……
鼓声大作,两队太监小跑出了左掖门和右掖门,广场上立马安静了下来;
官员们赶紧排好队伍,鱼贯而入,每个人都挺直腰杆,拿出最好的精神状态,谁也不敢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稳重,生怕做出半点有损形象的事情。
为什么?因为旁边有一双眼睛正注视他们,这双眼睛就是负责纠察的御史;
一旦被御史发现,并记录下来,官员就等着听候处理吧,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官员们迈着方步、队列整齐,肃然过了武门,直朝广和门而来;
一路之上,每隔三步,便是一名持枪甲士,身着重甲,昂首挺立,钉子般钉在岗位上。
广和门,是“御门听政”之处,皇帝在此接受臣下的朝拜和上奏,颁发诏令,处理政事;
此处面阔九间,进深四间,上覆重檐歇山顶,下为汉白玉基座,梁枋等构件施以和玺彩画,门前列铜狮一对,铜鼎四只;
两侧是排列整齐的廊庑(wǔ),也叫东、西朝房,东侧廊庑用作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西侧廊庑则是会典馆和起居注馆;
此时,铜鼎、铜龟、铜鹤皆焚起香来,御香袅袅婷婷、飘然而起,使广和门中紫烟缭绕,俨然多了几分庄严之色。
官员们悉数进入广和门中,以沈介溪、沈东楼为首的文武百官,排成整齐两列。
一个太监来到殿上,“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太乐署的乐师们奏响各色乐器,编钟排律,黄钟大吕;
雄壮威严乐声中,小皇帝李善佶从后殿缓步而出,慢慢走向龙椅,落座。
沈介溪、沈东楼先跪,他们身后的文官武将们也依次跪了下去,他们低头俯身,努力把身体收缩小一点,姿态卑微一点,距离地面近一点;
他们将最卑微恭敬的姿态,呈现于龙椅上那个十八岁的少年面前。
可惜他们不是舞蹈演员,也没有经过瑜伽训练,否则定会发明出更加扭曲的身体姿态,以最大程度的肢体畸形,向皇帝呈现出最大限度的忠诚和臣服;
这个姿势,并不令人舒服,时间一长,难免脖子疼、腰痛、膝盖酸涩,官员们却依然努力将其做到极致,生怕有半点不到位的地方,被别人比了下去。
这是他们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上面那个十八岁的小皇帝,可一语决定,他们功成名就或家破身亡,怎敢有半点松懈怠慢;
可惜皇帝没有透视眼,不然,他们并不介意将自己的灵魂,也瑟缩成一团,彻底交给他们命运的主宰者。
龙椅颇为宽大,李善佶坐上去四边不靠,只能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并不令人舒服,每回朝会结束,他都腰酸背痛;
每次从龙椅上站起来,李善佶特别想伸个懒腰,好好活动一下酸痛难熬的身体;
当然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有损皇帝威严和皇家体面。
李善佶第一次见到龙椅时,才六岁。
那次,他的父亲——太宗皇帝李世政,散了朝会,将他和姐姐李秀凝带到了龙椅跟前。
父亲将他抱起来,放在龙椅之上,李善佶坐着不舒服,没一会儿就跳了下来,用满是稚气的童声说道:
“这椅子太硬了,坐着一点也不舒服。”
听到这番评价,李世政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转头朝姐姐李秀凝问道:
“你来说说吧,这椅子为什么坐着不舒服?”
李秀凝那年八岁,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活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听到父亲提问,亦奶声奶气回答:
“因为皇上身负江山社稷,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将决定天下安危、百姓祸福。
所以,不舒服的龙椅,就是在时刻提醒坐在其上的皇帝:
一定要居安思危、励精图治,绝不可有丝毫松懈麻痹、沉溺享乐。”
那时的李善佶,没有听懂姐姐的话,不过,有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听完了姐姐回答,父亲凝视姐姐的目光中,不乏欣赏之意,但其中似乎还混杂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李善佶摇了摇头,从记忆中摆脱出来,端正一下姿势,收腹挺胸,微抬下巴,努力使坐姿显得端正威严。
太监大声喊道:“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满殿臣子伏地叩头,三起九拜,高呼“万岁,万万岁”!
父皇李世政驾崩之后,作为唯一的皇子,李善佶顺理成章继承了皇位,成为赤龙帝国第三任皇帝;
刚登基之时,凝视下跪文武百官,感受山呼海啸般“万岁”,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帝皇的滋味;
居高临下的感觉,万人之上的尊荣,一语可定荣辱生死的权力,一纸诏书可令众生顺从的威严,令他无比迷醉。
可现在呢,面对眼前一切,李善佶已麻木,将所有感受凝练为一句话:
做皇帝,是天底下最苦的事情。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短短八个字,被太监的尖嗓儿,演绎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李善佶扫了一眼旁边的礼仪太监,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他有点佩服这礼仪太监了,这么多年了,每天总是这么一句,这太监也不嫌烦,每次都喊得如此卖力,倒也难得。
李善佶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和那个太监换一下位置,他来做一下礼仪太监,感受一下与做皇帝的区别。
当然,这想法只是心中转了一下,他自然清楚,根本不可能。
不过,短暂的思想漫步,令他心情多了一点愉悦,稍稍冲淡心中对早朝的不耐烦。
“启奏陛下,臣有一急事禀报。”刑部尚书走出队列,跪倒在地。
唉,李善佶脸上没暴露出来,心中则叹了口气:又来事儿了。
每次,他都抱着一种期待:最好朝会无事,早早结束。可惜,这期待从未实现过。
李善佶轻咳了一声,微微压了一下嗓子,令嗓音略显浑厚一点:“什么急事,尽管奏来。”
声音沉稳,并不能压制内心烦躁,依据以往经验,但凡是“急事”,大臣之间必然会有一番争论,一旦争论起来,朝会肯定早结束不了。
想起即将到来的今晚幽会,想起那位佳人柔软温馨、粉嫩冰肌的身子,李善佶身体燥热起来,对即将到来的“急事”,多了几分厌恶。
刑部尚书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之前侍奉过太宗皇帝李世政,眼见到了要致仕的年纪。
(注:致仕,退休的意思。《礼记.曲礼》:“大夫七十而致仕。”)
可他身子骨仍然硬朗,身材不高,腰杆挺直,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型,声音也是底气十足、颇为洪亮:
“启奏万岁,昨日臣接到娄蓝郡守急报:
目前事态紧急,娄蓝的蓝鹰商人已经全体罢市,并在府衙门口举行集会示威。”
“奥?”
李善佶一听此消息,精神一振,好奇心起,之前烦躁消散了不少;
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对热闹激烈之事颇感兴趣:“到底是怎么回事?细细讲来。”
激起好奇心的,不止李善佶一人;
很多大臣起得早、来得早,又在地上跪了半天,已是身心俱疲,要不是顾忌皇上,早就个个哈欠连天了;
如今一听,娄蓝竟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刑部尚书身上……
须知,自赤龙、蓝鹰两国互市以来,其间也有摩擦,但多是商家之间的纠纷,通常会在官府协调之下,通过商务谈判予以解决;
如今,居然闹到了罢市游行的地步,尚属首次。
沈介溪微微皱了下眉头,对刑部尚书暗暗不满:
既然你昨天得到消息,就应该先和我汇报一下;
未经过我同意,你擅自将此事报给皇上,是何道理?
难道是把我这个丞相,不放在眼里吗?
沈介溪心中火起,瞄向刑部尚书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不满,可随之又冷静了下来:
不对,这老头儿之前可不是这样,对我倒也算是恭敬,此次为何如斯反常呢?难道……
他的目光,投向了儿子沈东楼,凑巧沈东楼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一碰,随即分开,但转瞬之间,都感觉到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上次,沈东楼追捕霍青,闹得鸡飞狗跳;
小皇帝只是轻轻打了几下沈东楼的屁股,并未深究;
可整个处理过程,从始至终都没和沈介溪商量,与之前对他的百般倚重,截然不同。
事后,沈介溪也多方弥补,先是为儿子沈东楼请罪,后又上表辞呈,自请撤去宰相之职、沈东楼的领军将军之职。
小皇帝李善佶,对此予以驳回,并于批示中暖言抚慰。
可这一切,并未令沈介溪彻底心安:
“伴君如伴虎”,皇上不那么好伺候;
有时,你把九十九件事儿都办好了,只有一件事儿办差了,皇上可能就只记着这一件事儿,剩下的九十九件全忘了。
随之,沈介溪又想到了李秀凝:
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看似性格温柔、个性随和、与世无争、人畜无害,可现在来看,只怕都是精心设计的伪装。
肇梅村被杀一案,那个凶手肖亮居然主动投案,且当堂认罪画押之后,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堂台阶之下;
此事蹊跷,不合常理,但已死无对证。
有情报说,小皇帝对此案的处理,很大程度上,受了李秀凝的影响;
若此事是由李秀凝主使,此女野心不小,且心机手段了得,须得小心提防。
沈介溪正思虑重重之时,刑部尚书的声音传了过来:“回禀皇上,此事请容臣慢慢道来……”
于是,将李二刺死蓝鹰人之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老头儿年纪不小,不过口才颇佳、声若洪钟,将娄蓝之事,向众人娓娓道来,讲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不要紧之处,语气平和,一语带过;关键之处,则感情饱满、声音高亢,从而将蓝鹰人的恃强凌弱、李二的被迫还击,演绎得精彩万分。
于李善佶来说,犹如听了一场精彩万分的评书,当听到李二受辱之时,脸上不禁露出不平之色;
而听到李二刺死蓝鹰人时,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皇上喊了“好”,身为丞相,沈介溪不能沉默是金,紧随其后,气沉丹田、胸腔共鸣,也喊了一声“好”。
众大臣中不少人已上了年纪,不乏老成持重之人,虽心中亦有波动,但都掩藏于心、并不外露;
如今见皇上亲口喊“好”,丞相则跟着一起喊,心中不免觉得别扭,心说:
这是朝会,又不是茶社书场,如此这般,成何体统啊。
可皇上、丞相都热血澎湃了,只得纷纷随和,一个个将“好”喊得音色各异、连绵起伏、余音绕梁、回声不止;
大殿之中,一时人声鼎沸、嘈杂热闹……
门口守卫的两个甲士,不敢回头看大殿中发生了什么,只得侧过脸来,对视了一下,皆看到了对方脸上会心一笑……
李善佶情不自禁“好”字出口,随即后悔不迭,自知有失皇家体面,但既已出声,如何也收不回去了;
见沈介溪带头为他解围,心中平添了一丝安慰。
李善佶咳嗽了一下,以作掩饰,众大臣皆是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安静下来:
“后来呢?蓝鹰人为什么要闹事?到底娄蓝郡守是如何处理此案的?”
刑部尚书对自己之前表现颇为满意,心中不乏得意之情,此一来,心跳加速,热血上涌,脸色隐隐升起一股潮红,再配上白发长须,颇有点鹤发童颜之韵味:
“回陛下,李二刺死蓝鹰人之后,于当晚向官府投案自首,娄蓝郡守经过仔细调查、多方询问,认为:
三名蓝鹰人,对李二进行殴打在先;
李二,为保护自身安全、反击在后,其行为正当,故判处李二无罪。”
“呃……”李善佶听到此案的处理,感觉十分满意,差点又想喊好;
但嘴已经张开,“好”字都要出口了,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强按住兴奋情绪,硬生生吞了回去;
于是,即将发出的“好”,变成了一声“呃”。
能稳住情绪,李善佶觉得自己又有了小小进步,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不过,这个结果,蓝鹰人很不满意,认为很不公平,所以才闹事,是这样吗?”
刑部尚书朝李善佶深深一揖:
“圣明莫过于陛下,的确如此,不过,其中有一隐情,老臣需要禀报:
被刺死的蓝鹰人,乃是当地蓝鹰商会会长的儿子……”
话没说完,李善佶冷冷一笑:
“那又怎样?难道就因为他是会长的儿子,我赤龙的子民就只能任他欺辱,不能反抗吗?”
李善佶似乎还不解恨,遂朝沈介溪说道:
“丞相,马上拟旨:
第一,娄蓝郡守明辨是非、断案清晰,予以重赏;
第二,命车骑将军马原,即刻带兵进驻娄蓝郡,予以戒严,对胆敢闹事者,一律捉拿,对带头闹事者,一律重处。”
皇上如此表态,已然是给此事定了调子,众大臣一听,即便有人怀不同意见,此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于是,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丞相沈介溪身上。
沈介溪犹豫一下,按说,皇上既已下令,身为臣子,自当即刻执行,可他对皇上的处理意见,还是有些不同看法:
“陛下,微臣以为,此事还当慎重。”
面对李善佶的冷落,沈介溪不仅没有低调行事,反而公开和这位小皇帝唱反调,他何以狂悖至此?其中隐藏了怎样的阴谋诡计?
接下来,他又将会说出怎样一番话语?年轻的李善佶又将如何处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八十九章《争似无为清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