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又是一年,一九八八年的秋季姗姗而至。
县社给各乡镇供销社下发了收购指标,特别是几大农产品的收购,包括松球,药材,山果类,由于吴成德已经主抓综合大楼一块,青树供销社的收购站只能交给池志强来主管,池志强虽然对业务不甚精通,倒也不推辞,收购的一班人在他的领导下干得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有货就收没货就闲着玩扑克打毛衣,悠闲自得。
大家都说池主任宽厚,从心里喜欢池主任。
吴成德前一段经常进城找武荷香谈情说爱,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常态,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意。
正在吴成德和武荷香如胶似漆之时,张贤寿又来青树供销社的综合大楼里等到吴成德,一脸沮丧地向吴成德诉着苦,其中隐约还夹杂着不少委屈和埋怨。
他说县里派工商局、公安局和城建局几个单位组成的联合组勒令他把商店小房子拆掉,陪了不少钱。说当时就不应该接受那摊子烂事,现在剩下不少残货都扔在家里。
现知道吴成德又返回了供销社,而且是到了青树社,还当上了旅饭店的大掌柜,就找了过来。
他还刻意向吴成德提到一个人,现在在工商局的办公室副主任郑小立。
这次去进行清场的带队人就是这个人。
吴成德和郑小立只有过一面之交,是早前在县城被追着打的那次,现在想起来都觉颜面扫地。
郑小立的在他的印象中不比其他混混们,眉清目秀,带着一副眼镜,有一股未脱的稚气和十足的书生气,要不是亲眼所见,说啥也不会把这么一个人和那伙流氓小混混联系在一起。
他毕竟在那个场合看到了他,而且还看到了他的威信和能力,并且听到了他为他们开脱的言辞,印象很深而且还很好。
却不知什么时候又混到了工商局,而且这么年轻就熬到副主任。由此看来那个郑小立还真的不一般。
可他哪里知道,郑小立有个条件优越的家庭,而且有个官场上的好爸爸。
他对张贤寿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其实也是事实,那天的环境如此糟糕,郑小立未必对会他这个狼狈不堪之人有印象。
这次张贤寿的登门拜访虽说造次了点,但对于他这种人压根就不能拿常理来衡量。
他说他对吴成德有了感情,心里牵挂来看看,鬼才会相信。
经过这许多日子许多事,吴成德早已看清了他是怎样的人,这就是一个无利不起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癞皮狗,一个让人不愿意沾的烂货。
可尽管如此,那也不能上门欺客,毕竟自己已经混到这个份上,既然他来了,就简简单单摆了一桌酒菜,让梁建海把账记到他的名下。
梁建海是供销社的老职工,平时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不过有一点倒是让人不嫌弃,那就是胆子不大能受得了窝囊气。
也正是这一点,吴成德才同意接受他到旅饭店来上班,而且还对他施以重任,让他负责旅饭店事项招呼客人,其实就是一个小负责人。
梁建海心里也明白,每到有工商税务什么的客人,账都是记在吴主任的名下,这次自然也会记到一块,说彻底吴主任名下的账也就是旅饭店内部报销的账。
几杯酒下肚借着酒劲,张贤寿又开始诉苦,大诉特诉,好像这次是吴成德故意坑他似的。
吴成德知道他是个不值得动气的人,听得不耐烦了,就说让他把所有剩下的服装拿来供销社的门市部代卖,多少处理个钱,总比烂在家里强,正好隔壁的门市就是特价门市。
吴成德这样说,其实心里明白当时转给他的时候,他连本钱都没准备给,到现在欠着一半钱没给,想来也无指望,倒不如让他把衣服拿来,也好顶点损失。
张贤寿心里可不糊涂,来叫屈喊冤无非就是一个目的,就是不想还他另一半的钱,如果把剩下的衣服拿来让他处理,能处理多少钱谁知道。
他心里知道留下的衣服还可以接着卖,而且已经谋算好要让他女儿去自由市场包摊位做生意,这些货正好撑撑门面,不用再多的本钱,怎么肯拿过来贱卖?
你吴成德的脑袋瓜聪明,我张贤寿也不傻!只要让你知道欠你的两千多元钱就等于是这一堆烂货就行,到时卖掉库存货给他几百应付了欠账自觉这样也说得过去。
于是听了连连摇头,推说不愿再给吴成德找过多的麻烦。
酒足饭饱之后醉醺醺地扬长而去,嘴里说着夸赞吴成德的好听话,吴成德看他就如一个笑料。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一个小调侃,也是一个既让人生厌又让人觉得好玩的调味品。
吴成德安排梁建海他们把账再清算一下,到了季末也好向社里有个交代。
过了一天梁建海就拿着流水账坐在吴成德大老板桌对面的沙发上,把用曲别针别好的单据摆满了茶几。
吴成德最头疼的就是算账,见梁建海拉开这阵势就心烦:“从大的说,具体细项你们去核对就行。”
梁建海见吴成德烦躁的样子,连忙挑了几叠主要的站起来走到吴成德办公桌的对面:“我们清算了一下,购买蔬菜开支——”
还没等他把第一句话说完,吴成德就不耐烦地制止道:“不用说购买的了,主要说说这现金转不开是什么原因。”
梁建海连忙把一半的单据又返回放到茶几上,重新坐下来看着吴成德:“主要是这几家欠账给拖住了。”他举了举手里的单据,“乡政府一万五,青树村八千,乡电管所一千多,咱的招待费一万七千多,其中里面有社里待客一万二,咱们店里待客五千多,还有——”梁建海说到这里像被卡住似的停了下来,还小心翼翼地用眼看了看吴成德。
“还有什么?说呀!”吴成德见他吞吞吐吐的就催促道。
“就是甄小七,三千四百多。”梁建海一气把话说完,挑起眼皮看着吴成德的反应。
甄小七是青树一带一个混混,自从胡小红一伙消失后,就自称起了一方老大,在方圆多少里地的界面上横行霸道大名鼎鼎,用他自己的话说,来吃你的饭喝你的酒那是看得起你。
第一次相跟着四五个臂膀上刺着图案的小青年来吃饭,吧台服务员小芳不认识多问了一句,几个人就拍桌摔杯地给弄了个难看,到算账的时候硬说是菜里吃出了大苍蝇,然后醉醺醺扬长而去,店里的员工谁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又来几次虽然没有挑刺,却都是吃饱喝足后字都不签,喊一声“记上”便扬长而去。
吴成德也知道甄七,打过几回照面觉得他的态度还算尊重,这可能与吴成德做过县上的“名人”有关。与吴成德走南闯北被冯阳县人们传说得玄乎有关。
吴成德从心里也不愿多招惹这种人,如果这种人一时失去理智来个翻脸不认人,这脸可丢不起,所以心里也存在着忌讳。
现在听梁建海说到他,又看梁建海谈虎色变的样子,没说什么:“哦,知道了。你去吧。”
他心里明白这些账是算着有要着没有,可总不能钱不给连个人情也没有吧。
于是,有一天知道甄七一伙又来光临,假装碰巧遇上,主动从二楼请到三楼一间贵宾室来了顿丰盛的宴请。心想,反正是不出钱,这样吃了还有个人情。再说,恶人怕的是敬,敬他几回下来不怕他不顾及脸皮。
他清楚这类人非常看重义气和脸面,若话不投机立刻就能六亲不认拳脚相加,甚至动刀动枪,如果一味顺着他,也许就会知趣而退。为了息事宁人,唯一出路也只有这一条。
甄七虽说是江湖混混,其实早已对吴成德的小有名声有所耳闻,遇到过吴成德也都是互相招呼一声擦肩而过,心里不免对吴成德视若罔闻的傲慢劲有所不服。如今见吴成德将兄弟们请到贵宾室当回事招待,难掩感化之情,当即自饮三杯以谢相待之谊,同随的几个也都争相把酒喝下,吴成德为了表现他善于处朋友,好弟兄的仗义,也不少喝,满满地喝了三大杯,一本正经挨着甄七坐下,湖东海西地说了一些这类人爱听的话。
正要再喝时,吧台上的小红说有打电话给他打进来需要接听。
其实,这也正是吴成德的预先安排,出来喝了几口饮料,匆匆返来席上说县社有事,与甄七一伙告别而去。
这就叫恰到好处,适可而止。一来怕喝多伤胃,二来又不能与这种人深交,怕日后成了浆糊粘在身上。既不失名人和副主任的大气和义气,又不至于与他们过于亲密。
说来也灵,自此之后甄七他们也不好意思直接来混酒混饭,怕让吴成德小看了他们一世“英雄”。
又一次到了饭时来,先问吴主任是否在,服务员告诉有事不在,扭身就走。再后来,吴成德无意中又在青树碰上,主动打招呼请去饭店吃了一顿,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那伙人特别有礼貌,特别对他尊重,这倒反而使吴成德在心里受宠若惊,表面上却不曾表露。心想,这些人原来这么容易摆平,哪里还有半点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样子,心里不由地想到了水浒中的卢俊义,许多成就感随之滋生出来。
不过,一患尚未根治一患又兴风作浪。
梁建海有一天忽然手里拿着一张单据来找吴成德。
吴成德没有细看:“这是什么?”
“青树村里开过来的摊派单据。说是要秋后唱戏,让我们出一万元。”
“呵呵”吴成德冷笑了两声,“吃了饭还没给结账,倒伸手向我们要钱了,撕了吧。”
梁建海一听,心中先自一惊:“吴主任,这可使不得,前年咱大吴主任在时就少给了人家一千,第二天大门口就堵上了两块石头,村民们提着撅头铁锹的,弄得我们货都不能卖,这群农民可不能得罪,毕竟咱是在人家的土地上。”
“什么是他们的土地!这是国家的土地!”吴成德一时愤怒,冲着梁建海吼道。
话既出口自知失态,随即低下头来放小声音:“把单据留下,你先去吧。”
他突然想到了梁建海好像和那个青树村人称滚刀肉的梁建天书记是本性一家,住的也不远,觉得刚才说话有点冒失和唐突,但转念一想,让他传个话也好,让梁建天也知道一下对他的不满。
不过梁建海说得也是事实。
乡里的所有单位都不愿惹本地霸主梁建天,平时摊派个千把八百的都不愿和他多纠缠,就马马虎虎地给了。
青树供销社每年给他的唱戏集资款都也在一万元以上,可综合大楼这边也是供销社的下属单位呀,为什么还要另行再摊呢?这不是看着生意兴隆就来揩油吗?
而且这是第一年,如果起了这个坏头,以后还不得变本加厉,年甚一年吗?不能给他,绝对不能给!可是,硬顶着也不是办法,他想给谁搞点事是易如反掌太容易了,
而且,这几年凭着他的横气在青树已经达到了任意妄为的地步,据说现在他那个相好的年轻小媳妇,就是凭着他的霸道巧取豪夺来的,他们的不正当关系几乎已经到了不避忌任何人的地步,就连双方的配偶都不敢出口大声气。
村民们对他更是百依百顺服服帖帖,不敢有任何反抗,简直就是一个村霸。村民们忍气吞声在暗地里都叫他“不见天”,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在一起说起他时都给他改姓称“老不”,慢慢地就成了“老八”,不知情的外乡人有时候来找他的时候就直接叫“老八”,以为这就是他的尊称。
刚开始的时候,梁建天还听不惯,对如此称谓者大发雷霆,到后来也就习惯了,麻木了,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他还就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滚刀肉”的绰号只能在驻乡的各单位中悄悄传称,没有人敢让梁建天听到的。
梁建天还有个明显的面部变脸特征,别看平时见了一般人眼都是半闭半睁,一见了领导就眉笑颜开立地成佛了,简直就是一付龟孙嘴脸,迎前送后毕恭毕敬,与平时换若两人。
二十年来一直稳坐着村书记的宝座,无人能撼动,也无人敢撼动。
此事不禁关系到旅饭店与村里的关系,如果处理不好还会影响到供销社与村里的关系,甚至会变成尖锐冲突的矛盾。
因此吴成德不敢独断,立即在主任碰头会上提了出来,几个主任包括范大柱在内都束手无策,感觉到供销社既已出钱,旅饭店再出钱理上不顺。可大家也只有面面相觑,心无良策。
只能是先让梁建海把青树供销社出钱应该代表了所属旅饭店的意思转达一下,看梁建天如何回复再说。
梁建天对着梁建海也是盛气凌人,第一不能在村人面前失去威信,其二也让他回去给那个貌似高傲目中无人的吴连喜家臭小子捎个态度回去,让他以后也多几分恭维,不要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梁建海在村里还有地种,户口也在村里,心中早对这位本家兄弟心里发憷,诚惶诚恐地连忙把供销社和旅饭店必须各出一份钱的信息反馈回来。
范大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吴成德心里想到了一个人,和范大柱一说,范大柱无奈之下既不否定又不支持,只好由着吴成德自去处理。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一乡的父母官,乡里的何松何书记
。何松身体看上去不是十分硬朗,在伙房里还要大师傅另外给他做小灶,吃的东西不是大肉大菜,主要是软一点的就好,因为他的胃不太好,所以,人们从未见过何书记出来到饭店吃饭喝酒。即使是上面公差来人,也都是其他乡干部陪着,最多也就是乡长陪着。
吴成德能见到这位书记大人也是寥寥几次,都是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
为什么要找他,也不只是梁建天一桩事,乡里也欠着不少账。
一般乡里的支出都是乡长签字后财务室付款的,这一点吴成德比谁都清楚。
乡长叫楚秀青,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常常去饭店喝酒,大多都是喝的熟人的和其他单位的,他自己很少出钱,实在没办法就是签字。
而且,平时就经常与梁建天他们小聚,为的就是混个吃喝,图个热闹。
他与梁建天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几乎不分彼此,到了哥们的地步,他的话自然不会对梁建天起到任何作用。
而且像这种事也许他还会支持梁建天,或者私下把旅饭店不愿意出摊派的话透漏给梁建天也有可能。
加上乡里的欠账,这次想到直接找何松书记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