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心赶到西南时,闲颂诗也正好到了。
然后很不凑巧的,他们竟在同一座小馆里碰上。
丁一心坐在墙角,他已尽可能去隐蔽自己的行踪,然而闲颂诗还是找到了他。
临近春节,这里也已经有些过年的氛围。小馆里外已贴上窗花,挂满大红灯笼,就连丝线绸带也都是用的喜庆的红色。
街上也挂满各式各样、充满民族特色的彩色灯笼。轻风吹过,这些灯笼就随风摇摆,人们行走在其中,也一定会被这热闹喜庆的气氛所感染而开心起来。
只可惜丁一心与闲颂诗都不在这类人之中。丁一心只想快点儿了结这一切事物,然后回到扬州去陪着神秘一起过年,闲颂诗亦是,他已为祝小云准备好一场大礼,他已迫不及待去揭开。
只等这一切事物了结。
小馆内,闲颂诗似醉非醉,抬着一壶小酒跌跌撞撞说着话走到丁一心身边坐下,忽然,他迷 离的眼神立刻就变得十分精明。
闲颂诗悄声道:“丁公子也对雪恨别恨之入骨吧?不如你我合作,一起杀了雪恨别,也好快点了结了这桩麻烦事,回去复命?”
丁一心不动如山,兀自喝着茶水。
闲颂诗笑了笑又道:“雪恨别对于丁公子来说难道也那么重要?”
丁一心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想要什么?”
闲颂诗道:“油心丹的解药。”
丁一心冷笑一声,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然后拿剑起身离开,临行前,只听他对闲颂诗道:“明日一早我会上千岩寨,你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闲颂诗小酌一口笑了笑,再抬头时,丁一心早已消失在这座小馆。他继续喝酒,喝到满身酒气,脸已变得烧红,却还是止不住要喝酒。
酒能消愁,亦能带给人快乐。有人因为郁闷而喝酒,有人却因为庆祝而喝酒,闲颂诗显然是后者,因为他已办成了一桩事,并且他坚信,剩下的事也一定能很快处理完、处理好,雪恨别明日就会死去!
这样大好的日子他怎能不喝酒?怎能不庆祝?
夜深了,闲颂诗方从小馆踉跄着走出来。长街人已稀疏,只剩下灯笼还与他为伴,男人孤独地走在这条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巷子里,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胡话,好像是在呢喃着“小云、小云”,他已醉了,醉的不成样子。
眼前的视线已因为醉酒而变得十分模糊,只有这些颜色各异的灯笼亮着为他指路。闲颂诗看着地板跌跌撞撞顺着道路向前走,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一双白如雪的靴子,然后他慢慢抬起头,一个穿的比他还白的男人带着神圣的面容立在他面前。
——白宋。
玄星楼日月星三护法之首的日护法,白宋。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闲颂诗还来不及多想,脑子的醉意立刻被恐惧驱散,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一种来自“神”的压 迫,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立马跪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双目盯着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靴子,恭恭敬敬行礼:“白护法大驾,闲某有失远迎,白护法千万莫怪!”
白宋没有说话,整个人立如一根竹竿笔直定在那里,带着神圣的慈父般的和蔼面容垂下眼看着闲颂诗,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闲颂诗这才松下一口气,卑微地小心翼翼站起,然后他试探性问道:“白护法这次来到南荒,也是为了雪恨别?”
白宋“嗯”了一声,道:“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警告你,雪恨别要留活口。”
闲颂诗闻言满腔愤怒立刻涌上心头,表面却仍旧卑微的赔笑着连连应道是,见状,白宋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离开。
寂静的长街,陪伴他的又只剩下灯笼。
不知从何时起,他总是生活在屈从之中。原本他也是西岩洛家家主洛平最得意的门生弟子,是当今天下最有潜力的人,他战四方,杀奸恶,只要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击鼓大庆迎接。只要再过几年,再给他一年!他一定就能建立自己的王国!
然而雪恨别却出现了。他出现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抢走闲颂诗的名声,抢走他所拥有的荣耀,他本就是为名为天下而生,现在这一切的努力皆被一个微不足道甚至不知来自何方的无名之辈抢了去,他怎能不恨不气?
月明星稀,夜空也好似寂寞的冷清,然而千岩寨上却恰好与之相反。
张三带着雪恨别与阮浓香正在山头空地烤肉。
两个男人早就盯着火架上的烤肉,垂涎欲滴。炭火烤肉的香味钻到三人鼻子里,张三围着火堆搓着手已迫不及待,仿佛下一秒就能将整个火架也一并吞了。
阮浓香却好似仙人般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堆火,她就好像一个死人,因为死人无欲无求,对任何事物都已没有半点欲望,有时却又好像自天降下的神女,救人于水火,总之她总是令人拎不透,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肉熟了,张三立马从架上撕下来,递给二人。
阮浓香从背后拿起一坛酒晃了晃,道:“我喝酒就好。”
雪恨别道:“阮姑娘一整天没吃东西,白天又与那些人大战耗去太多力气,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吃?”
张三也道:“妹子你这样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去打架?雪兄弟这一路还要多亏你照顾,再说了,咱们这山里的野鸡烤出来可是一绝,你真的不来一点儿?”
阮浓香摆摆手,叫二人吃好喝好,自己却起身走到一旁,朝远山的点点灯火眺望去。雪恨别也放下烤肉站起,火堆前只剩张三一人啃着鸡肉津津有味,他走到阮浓香身旁,道:“你真的一点儿东西都不吃?”
阮浓香笑道:“我不饿。”
清冷的月光照在阮浓香脸上,雪恨别看着她,却好似面前有层层迷雾缭绕,女人离他时而近时而远,看不真切。她就好像一个谜,谁也别想猜透。
雪恨别定睛立住,道:“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阮姑娘。”
阮浓香道:“什么问题?”
雪恨别走上前一步与她并肩,朝她的视线望去,二人一同远眺万家灯火。他长叹一声,道:“这个问题不好,若我贸然问了,也许会冒犯到阮姑娘,但若我一直藏在心底,有朝一日恐会酿成大错。”
阮浓香笑了笑,饮下一口坛中酒,然后递给雪恨别,道:“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雪恨别接过酒,也饮了一口,爽朗地笑了笑,道:“像阮姑娘这样的高手,本该冠绝天下,但这一路走来,却无人听过阮姑娘的名号,你说这奇不奇怪?”
阮浓香道:“高手有时也未必要有名的,有人偏偏就想要隐姓埋名,自由自在,万一我就是这种人呢?”
雪恨别不答,接着道:“常人混迹江湖或是为了名利,或是为了侠义,或是寻求志同道合的友人,阮姑娘从始至终却是无欲无求,宁肯与在下一个废人在一起,我……雪某很难不怀疑姑娘是否另有所图。”
阮浓香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转头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向他,道:“别人觉得你只不过是一个傻子,成功成名也全靠运气,以后谁要是再说这种话,我看那人才是真的傻子!”
雪恨别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么,阮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阮浓香道:“雪公子又认为我是什么人?”
雪恨别认真道:“人说第二楼老板神秘是这江湖上最为神秘之人,无人知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唯一知道的只有第二楼老板一条而已。但依我看,阮姑娘才是这天底下最神秘的人。”
阮浓香挑眉道:“说来听听。”
雪恨别接着道:“在下虽知晓阮姑娘姓名,却不知这名字是真是假,虽见过姑娘武艺非凡,却不知究竟是何路数?神秘至少是人,至少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而阮姑娘却已是近乎于神,仿佛你已看尽天下,仿佛这世间一切都已对你没有诱惑。有时我在想,你真的是人,或者说,阮浓香,真的存在吗?”
阮浓香忽然慢慢向他靠近,道:“雪公子若觉得我不存在,是谁替你治伤换药?又是谁替你杀了那些小人杀手?”
雪恨别忽然愣住,他不再说话,也脸红着低下头去不敢看眼前的女人,正要走开,阮浓香却拉住了他的手,道:“我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无名之辈,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有害你之心。”
说罢,阮浓香就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去继续喝酒。雪恨别瞧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眼前的迷雾更加浓重。
夜深,风更冷。
远山的点点灯火已逐渐暗淡,寂寞的山林,连兽类也应数进入冬眠,不再有鸟兽虫鸣,这里就好似一处荒凉的废地。
狭小的黑屋,只有一盏忽明忽灭的残烛摇摆。油蜡顺着烛身缓缓流下,阮浓香坐在这间屋子内,定定看着这蜡烛慢慢燃尽。
她的面容一如既往冷漠,两手却握紧拳头紧紧贴在桌上,整个人也紧绷着身子好像十分紧张,手心、后背、额头已渗出不少汗珠,就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可是这世间万物都已对她没有半分诱惑,还有什么能够让她痛苦?
是蜘蛛。
灰暗的墙角,除去几只细小的蜘蛛,还有一只手掌大的黑蜘蛛正在结网。蠕动的身躯,新鲜的蛛网,还有数不清密密麻麻的蚂蚁……这些正是她痛苦的根源,也正是她最恐惧的事物。所以她现在既紧张,更害怕,身体早在止不住的发抖。
但她绝不能让别人知晓这致命的弱点,她是完美的,是强大的!强者,绝不能够拥有一丝一毫的弱点!所以她只有忍,只有等到天亮然后快点儿与张三辞别下山去,也好摆脱这些可怕的蜘蛛。
她屏住呼吸,慢慢掀起手袖,那数百条数不清的刀疤赫然印在她的手臂,若是别人看到一定会被吓一大跳。可阮浓香看见自己手上那些骇人的伤疤却好似忽然放松了下来,她慢慢摸着那些伤疤,心里终于变得宁静。
——它们不会伤害我,它们就在那里好好的。只要它们不伤害我,我就可以好好地度过今晚,若然它们伤害我,我也可以杀了他们!
——我是强者,强者怎会连几只蜘蛛也对付不了?
——它们不会伤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