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总会固执地想,我不能让我爹看不起,总而言之,我得活成一副样子给他看看,即便现在无能,我也不能让他瞧见这个无能的自己。因此我常常在那个时候——过年的时候,我难得的休息时间里,在外面逛一圈,看看夜景,听听风声,然后时间慢慢地走,自觉夜深,我也就回到我的出租屋,关上门就是两个天地,至于所有,与我无关。
我这次回家,也不知道是对是错,虽然我在离开城市之前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再赤手空拳地奋斗生活了,可是一旦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随着汹涌的人潮一齐踏上返乡的道路,又未免有些不甘心。及至脱身繁华,又回到了我曾走出去的小村庄里,我心底那股已经冷却许久的气又燥热起来,让我浑身不自在。而且,我这次从家里走出来,一路去寻了几位年少时的发小,却只见着了了。我与他们聊起来,才知道那几位朋友均还留在城里尚未回家。
他们都跟我一样,留恋着那个不肯收纳自己的城市,而对于这个始终张开怀抱的村庄,却不肯回头再看一眼。我闭着眼睛想,身边的几位朋友都默然不语,长时间不见面让我们不知道说些什么,亦不知道我们还有哪些共同的话题,于是只得沉默,谁也不肯开口。婶子在一旁烧水忙活,看着我们几位朋友聚在一起也是兴奋,她一直在给我们讲村里今年发生的事情,就像我娘之前跟我讲的一样。她的絮絮叨叨让我们几个沉默的人免了尴尬,有一段时间她出去舀水,房间只剩下咕咕嘟嘟的响声,那是水壶煨在火炉上的声音。
这位母亲的絮叨中,夹杂了不少抱怨,她告诉我们,近几年走出这个村子的青年不下少数,他们大多都是奔着城市繁华的生活而去的,而现在,这个曾经喧闹不已的村子已经逐渐变“空”了。就好比一个人被逐渐抽去精血,那么他的身体也就会逐渐变“空”。
我这位婶子说的没错,村子正逐渐变得空空如也,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讲,现在的它要比十年前更加荒凉的缘故。谁也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村庄里,都想去外面闯一闯,搏一搏,试试自己的功夫武艺,兴许能打下一片天来呢?青年人血气方刚,心焰灼人,收拾好包裹,整理好行装,不等鸡鸣天亮,踏着夜色星光就赶路去了。
想想自己当初,不也是一心想要甩掉村庄带给我的土气吗?一离开这片生养我的土,就赶忙抖抖身子,生怕走进城市之后,被别人嘲笑。就连跟别人交谈,也是极力撇掉原先的腔调,而改换平和中正的普通话。极力想融进这座并不待见我们的城市,时常因此碰壁,却不知悔改,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想要闯进这座城,取得在这里生活的资格。
我就是这一类人的代表,也曾这么执迷不悟,总想着褪掉自己那一身皮,但是在城市兜兜转转几年之后,还是一事无成。有时候我时常仰望那些高高耸立灯火璀璨的高楼,告诉自己这些繁华并不属于我,并不属于我,但是——总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让我看不起这样的自己。那颗燥热的心在我胸口滴溜溜地转,转得迅速,转得晃眼,转得光芒万丈。就是这样一颗心,带着我飞了起来,把我带上了高空带上了云端,耳边是呼呼地风声,眼下便是整座繁华的城。
车水马龙,辉煌灿烂,让我整颗心颤抖,整颗心燃烧。当我身处城市之中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渺小,一并感到渺小的,还有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可是,当我站在这个城市上方——被我那颗热切的心带到城市上方的时候——真就感觉,我完全有能力在这城市里扎根一样。无数个想要逃避的想法,都在这颗金光灿灿的心的照耀下灰飞烟灭了。
我当然知道,这颗心并非我独有的,似乎每一个青年都有这么一颗永不畏惧的心。
离开村庄,准备闯进城市的青年,也有这么一颗心。他们用这颗心叩响城市的大门,然后走进去,见惯这城市的刻薄寡恩萌生退意的时候,再拿出这颗心来一照,退意便消散了,继而又在这城市里闯荡。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颗心,众青年才不致在通往光明的黑暗漫长的道路中被冻死。
——光明!我刚才讲到了这个词,但这并不准确,这里的光明只不过是自己心之所向,于他人来讲,或许不过只是萤火之光而已,但这又如何呢?人生是走给自己的,而不总是给他人瞧的,要是走给别人瞧,那兴许就必须按照别人的意图去走,那还有什么滋味?
但至于“众青年在通往光明的途中”一句,说出来之后,我就有点儿畏缩,不是后悔,但是怕,是心虚。总感觉自己这一事无成的小子根本没什么资格去讲这番话。我年纪尚轻,又是事业无成那番人,在我父亲眼里,又是个四体不勤只会终日神游的混账,现在倒像先生一样讲出这番话,实在给人瞧见了不免一番可笑。现在我站在讲台上,带着一副度数稍微高一点儿的眼镜,用教杆敲了两下黑板,吸引了坐在教室里的很多青年。这是本届里一个差班,所以校长把我这个差劲老师分配到这个班里,让我给他们讲课。
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第一节课就上得很差劲。校长坐在办公室里,电脑屏幕上播放着我上课时的录像,通过音响,他能听到我发颤的声音——校长最厌恶这种胆怯的老师!我在一边垂手而立,神色愈发恭敬,想要在他批评我的时候摆出非常受教感谢校长之类的神色,但我的想法落空了。校长并没有因为这事儿就批评我,而是仍旧饶有兴趣地看下去,我舒了口气,但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我这位胆怯的差劲老师,竟然被在座的听我讲课的学生们的眼神所吓到了。他们在听到我敲黑板的时候一齐抬头望向我,精芒四射的眼神把我给吓得够呛,但是我总不能在课堂上失态呀,毕竟我才是一位老师。所以,我的眼睛在教室里环顾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青年,他坐在最后一排,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刚才敲黑板时他并未听到。好吧,吃柿子总得挑软的,我想,我就拿这个仍旧在睡梦中的青年挽回我身为人师的面子吧。
我不顾周围眼光,径自走到课上睡觉的这位同学的桌边,敲了敲他的桌子,没醒,然后我就又推了推他的肩,这次他终于醒了。抬起伏在桌子上的脑袋,睁开眯缝着的眼睛,然后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全班同学都被他的动作都笑了,只有我这个老师没有笑,实在是因为他太目无尊长了。我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就我刚才所提出的题目。他懒洋洋地站起来,脸上还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欢喜中。
他并未即时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抬眼看了看黑板上的那句话。“众青年走在通往光明的途中”,我一向对自己的粉笔字很自信,尤其今天第一次讲课,更是着意要给他们露一手,更是认认真真地去写。因此,当他把目光投向黑板而不是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我并未感到不适,但是接下来——这个混蛋竟然开始质疑我板书的这句话,而他接下来跟我的辩论,更是一字不落地被现在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的校长听到了。
我们校长是全校闻名的臭脾气,平日里老师们有点儿小差错他都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但是现在——他竟然对于我这个最差劲的老师,在课堂上跟学生发生争执这样荒唐的闹剧,没有说一句话。恰恰相反,他仍旧兴趣盎然地看着那段录像,肥硕的脸上挂着含意不明的笑容,师生争执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再听到这一争辩,我吓得脸色霎时间白了。
这位同学站起来,先是看了一眼黑板上的话,然后又念出声,——“众青年走在通往光明的途中”,听他抑扬顿挫地念完,我就有些后悔,他明显是挑衅我,故意出洋相,惹得全班哄然大笑,他想故意拉拢壮实自己的力量,以便对付我。其实他大可不必,因为我是全校最差劲的老师,也是全校最胆怯的老师,他一个人我都对付不了,何必要拉上整个班级呢?
他问我,说:老师,这句话是您写的,也是您要教给我们的,但是我在这儿有个疑问,既然众青年走在通往光明的途中,那么就说我们这青年所追寻的就是光明咯?
学生问老师问题,老师总得给个解答吧?虽说我比较差劲,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说:人生在世,不仅是各自的青年时代是追寻光明的,这一生都是在通往光明的途中。
他又问:那我也是在追寻光明的途中咯?
这话问的真欠揍,我想。但是此刻为人师表,我也就抑制住了这个冲动,我说:当然是,人这一生,方向有很多,而且势必会走很多弯路,但不论如何,都是向着光明的。
他又嘻嘻笑道:按您的说法,不论方向弯路,都向着光明,我现在向您提问,是处在通往光明的途中,刚才在课堂上睡觉,也是在通往光明的途中,上周我们把孙老师给气走,也是在通往光明的途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