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之中,施存一忽闻有人呼救,立即惊醒过来,此时天色已黑,循着声音望去,影影绰绰见一人影于山林之间奔跑,身后似是有人追赶,看身形便是个女子。施存一连忙起身,抄起身旁手刀,垫步拧腰跃上身旁一棵大树,俯身下看,果然有几名军士紧随那女子身后。
虽为女子,但此人脚力并不似常人,施存一常年栖居深山,一看便知此女子定是山中人家的女儿。此时身后几名军士紧紧追赶,却未有追上的迹象,纵是如此,施存一也不免心生恻隐,于是从树上跃下,飘飘然落至众军士身前。头前一位军士见有一物从天而降,不知是人是仙,心中一惊,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施存一见状,连忙伸手过去搀扶,口中念到:“得罪,得罪。”那些军士见有人唱喏,便知是人,心中平复些许,口中喝道:“对面何人?!莫要阻拦我等办差!”
施存一回道:“但不知这深夜之间,几位军爷追赶一弱女子,便办的是哪桩差事?”
为首那军士见施存一未有退让之意,心中不免恼火,大喝一声:“哪里来的杀才,还不让开!”举刀便向施存一颜面砍来。施存一略一侧身,让过来势,心中思忖:看情形这几人讲不得道理,方才一刀手下并未留情,若是聒噪下去,未免讨个无趣。于是向前一俯身,伸出左手向那军士膝盖内侧一推,正推在那人血海、阴陵泉两穴之间,接着向下一用力,那军士便顺着施存一的力道摔倒在地。施存一向前跟进一步,左手握了个凤眼锤,照定那人眉间一击,那军士便昏厥过去。其余几人见施存一来者不善,各自将手中兵刃一横,岂料施存一更快一步,几人还未站定,下颚均已中了一刀柄,纷纷躺倒在地。
施存一见几个军士已无还手之力,才转身去寻那女子。此时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听数十步外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声音,施存一料定是那女子,不知何故,心中起了好奇,于是手中掐了一诀,脚下用力,追赶了过去欲问个究竟。
待追到近前,那女子忽得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回身便向施存一前胸刺来。施存一倒也有所防备,刀柄向上一磕,正打在女子神门穴上,短刀立刻撒手,施存一进步来到女子身前,左手照定女子鼻子准头下方向上一托,左脚使了个绊子,只听得“咕咚”一声,那女子便仰面倒在地上,身上掉出一个麂皮橐。
施存一一边弯腰拾起麂皮橐,一边说道:“小娘子莫要惊慌,在下并非歹人,方才出手,只为相救,并无他图,但不知小娘子因何缘故被那些军汉追赶。”说罢将手中皮橐递了过去。
那女子坐起身,也不回答,迟疑了片刻,偷眼看了一下施存一,突然去抓那皮橐。这一抓,施存一看出此物定然来历不凡,将手向后一缩,女子抓了个空。
“橐内何物?”施存一喃喃说道,便将那橐口解开,里面也无甚稀奇,只是平常十几颗丸药。施存一捏了一颗出来,闻了闻气味,问那女子道:“敢问娘子,那些军汉可是为得此物?”。女子依然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施存一并未多问,用舌尖舔了一舔,味辛,苦涩极重。女子见他以口试药,才出了声,“官人怎知不是毒药?”
“这般年月,人命便如草芥一般。我多年在师傅身边学艺,见师傅炮制一枚丸药,或浸或煮、或煎或炒、或炙或煅;时而苦酒浸、时而酥炒、时而糯泔浸,颇费周章,若以此法取人性命,便不实惠。想来定是救人的良药。”
那女子听罢“噗嗤”一乐,“虽是戏谑之言,却颇有几分道理。敢问官人尊姓大名,奴家还未谢过官人救命之恩。”
施存一随口说道:“在下姓程,名德玄,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那女子脸上一阵绯红,“不敢,奴家何柔。”
“原来是何小娘子。还请何小娘子据实相告,此药乃是何物?”
“程大官人可曾听过‘底野迦’?”
“有所耳闻,听师傅说过此药乃是大秦传来,以‘诸胆所制,可除万毒’。”
“官人见闻宽广,此药正是‘底野迦’。”
“原是如此,此物倒也稀罕。但不知小娘子只身一人携此贵重之物,可是赶着去救什么人吗?”
“不瞒官人,奴家正是赶去救人。”
施存一听到“救人”二字,心中不免起了一阵波澜,于是说道:“我与小娘子一同前去可好?”
何柔踌躇片刻,问道:“我与官人素昧平生,这可如何使得?”
施存一见何柔犹豫,便将自己身世、过往经历一五一十讲了个明明白白。何柔见此人如此坦诚,便放下几分戒心,语气略有缓和:“若官人执意如此,奴家也不便阻拦,只是若有生人问起,不知当如何相称?”
施存一听何柔一说,方知适才过于唐突,思忖片刻,回道:“我与小娘子以兄妹相称可好?”
何柔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下来。二人恐夜长梦多,便星夜走出树林,直奔成都而去。
二人相伴而行,彼此渐生熟络,施存一才知何柔携此药,是去成都救治一位名曰“张仙”的贵人。至于为何有宋军半途截杀于她,便不得而知了。
一路无话,这日二人来至成都。
后蜀主孟昶降宋,成都城倒也免了一番生灵涂炭,此时城头虽然旌旗变换,但城内却也一片祥和,放眼望去,河道交错,水巷纵横,叠桥相连,船影穿梭,还有大小湖泊供人游赏,可谓家家临水,户户垂柳,百姓各自安居乐业。施存一见此情形,不免赞道:“蜀主果然治国有方,未料到尚有这番升平景象。”何柔在一旁也不做声,只是脚下步子加快了几分,不多时来到一处客栈,上有匾额——写着“悦蓉”二字。
二人迈步进到店中,迎面便有店伙过来施礼,“二位客官恕罪,小店暂无酒肉,二位若是打间,便只能用些熟菜了。”
何柔开口道:“过卖不必多礼,敢问店主东苏大郎可在?”
“二位有何贵干?”
“我二人为得张姓贵人而来。欲请苏大郎代为引荐。”
那店伙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道:“二位随我这厢来,我家主人等候二位多时了。”说罢领着二人来至内院。
还未进得院内,便远远飘来一阵醋味,施存一问道:“哪里来的这些醋味?”何柔微微一笑:“官人有所不知,此乃‘醋炙’,乳香、没药经醋炙可增其散淤活血之效,且可矫臭,若是大戟、甘遂醋炙,可缓其峻下之效。”
“原来还有这些门道。”
二人说着话,便进了内院。只见内院中,摆放几排竹架,正在晾晒草药,有一郎中模样之人,正在以醋拌炒草药,见何柔进来,连忙迎上前来,对着二人深施一礼:“有劳何小娘子了,远道而来,定是乏累了,快快里面请,咱们屋内聊叙。”
何柔飘飘万福,陪礼道:“奴家见过苏大官人。”
苏大郎领着二人进得屋内,便打发人去烹茶,然后将房门掩好,悄悄问道:“药可带来了?”
何柔解下麂皮橐,双手捧到苏大郎近前:“便都在此橐中。”
苏大郎接过皮橐,面露笑意,“甚好,甚好,天佑贵人,天佑贵人啊!”然后仔仔细细将皮橐在怀中藏好,然后问道:“一路之上可还安好?”
“幸得程大官人一路护送,不然便被一队宋军害了性命。”
苏大郎一惊:“有宋军沿路阻拦与你?”
“奴家看得真真切切,正是宋军。”
苏大郎眉头紧锁,沉思半晌,才又开口道:“无虞便好,先将你二人安顿下来,今夜去见贵人,还需你观一观脉息,现下好生歇息。”
不多时,店伙将茶端来,三人吃了些茶,便各自休息去了。待到入夜,苏大郎亲自带着二人从后门出了悦蓉客栈,也不点灯,借着月色向城西走去。施存一心中暗自思忖:“这张贵人到底何许人也,为何诊病送药也如此谨小慎微,难不成是哪里的王侯将相?”施存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随着苏大郎和何柔穿街过巷,不知走了多久,便到了一处所在。
施存一抬眼看去,只见一间平常人家,倒也无甚稀奇之处。苏大郎摸出钥匙,打开门上锁头,三人进得屋内,苏大郎回身向外探了探,再将房门带上,将门栓上好。
这屋内并无陈设,墙面也早已斑驳,一看便知无人居住,施存一正觉诧异,只见苏大郎走到东北墙角,俯身抽动一块碎砖,就听得“咔哒”一声机关响动,西北墙角似是有所变化。苏大郎走过去轻轻一推,便打开一扇小门,苏大郎向二人招了招手,三人俯身鱼贯进得门中,再将小门合上,苏大郎这才掏出火折子,将身旁一盏油灯点燃,施存一借着灯光看去,原是一条阶梯,通往地下。
苏大郎举着油灯头前带路,二人紧随其后走下阶梯,待到了平地,施存一定睛看去,原来另有一番洞天,眼前一东一西两排房间,各有四间,中间一排甬道,足有两乘车宽窄,北面还有一排兵器架,上面立有刀盾,看来有人把守。正看时,西南面第一间屋中有人出来相迎,看身上甲胄,便知是后蜀军士,那人也不寒暄,用手揽住苏大郎,“诸事容后再叙,快快随我前来!”说罢众人进了东北面一间房屋。
此时屋内灯火通明,屋内分里外两间,诸般用度一应俱全,里间屋有一张大床,床上正卧着一人,以黑纱遮面,看不清样貌,看身形是个男子。
何柔急忙快走几步来到近前,那人缓缓伸出手来,何柔伸出三指搭了搭脉,长出一口气,“苏大官人,速速将那底野迦取些出来,伺候贵人服下。”此时已经有人端来热水,苏大郎搀扶那人半卧半躺,小心翼翼撩起一半黑纱,只露出嘴来,将两丸底野迦送到那人口中,然后又接过热水,喂了那人,眼见将药送下,便问道:“贵人可再用些别的?”那人摆了摆手,挣扎着坐直了身体,开口道:“有劳何小娘子,待朕康复,再专门谢过。”
只见何柔双膝跪倒在地,行了一大礼:“天佑我主万岁,民女岂敢贪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