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虽然是司马氏政权的延续，但本身司马氏在政治上威望不高，整个朝廷都由世族大家把持，代表者有南下的王、谢、袁、萧等侨姓，和本身居于江南的朱、张、顾、陆的吴姓。几个大姓间常常保持势力的平衡，共同推戴司马氏作皇帝来维持这种平衡。因政治需要，世族通婚必须严格衡量门第的高低，因此也酿成了很多人婚姻上的悲剧。
从小我就常听爹爹夸姑姑，说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和煦的春风有些调皮地吹着我手里的宣纸。
“爹爹，你看我今天的字写的如何？”我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走到爹爹膝前，仰起脸不无骄傲地说。这个“之”字我可是足足练了一个月呢。
爹爹放下手中的狼毫，接过我的字帖，很是认真的看着，点点头：“不错不错，茂儿的字大有长进了！”
“那，比姑姑的字如何？”我急切地问道。
爹爹哈哈大笑：“比你姑姑嘛，那差的远呢，她可是女中笔仙，我的字和她比都差之甚远。”
我好奇地问：“那世人为何只知卫夫人盛名，不知姑姑？”
爹爹摸摸我的头：“你姑姑不在意这些的，她说这不过是闺中之戏，女子通文识字明大义即可，还是以相夫教子、操持家业为先。”
娘这时挑帘进来，冷笑着附和：“就是，有几个人有大姐姐的好运气，生了七儿一女，姐夫房里连个小妾都没有。”
爹爹沉下脸来：“好端端地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我出外征战，身边总不能都是亲兵照顾。”
娘走过来径直将我抱起，拿眼斜着爹爹：“我可是听说了，前几天去王家，姐姐给你没脸了。”
爹爹讪讪道：“姐姐就是让我少去几次王家。”
娘有些忿忿不平：“我听说当年王家求娶的时候，王家的诸位公子可是积极了呢，如今……”
“郗家自然不比王谢，人家是多年的世家，咱们不过仗着我爹的那点军功和王丞相的交情。”爹爹又拿起笔来，继续在案上写字。
娘嘟囔着：“现在就直接说不愿意让你去王家，将来茂儿的婚事……”
“婚事是我和姐夫早就定好的，不会变的。你就别瞎操心了。你做好自己本份，多和大姐学学。”爹爹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姑姑到底为什么不让爹爹去见她呢？明明爹爹最佩服的就是姑姑呀。而且我去拜见姑姑的时候，姑姑还给了我一块漂亮的玉佩呢。不过她的话并不多，照个面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和几个表哥玩。后来我想想，总觉得她眉眼间带着微微的淡漠，不光是对我，对所有人都一样。
几个表哥对我也很好，老是看着我挤眉弄眼的笑，还有献之表弟，我想起那个明明比我个子还矮的小人，写的字却比我还好，不行，我得去练字了。想到这儿，我挣扎着下了地，朝娘作了一个鬼脸，蹬蹬蹬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练我的字。
等大一点我才知道，我早就和王献之定了娃娃亲，再次去王家时就难免羞涩了。不过闺中好友都羡慕我，王家七郎虽然年纪不大，才情早已名声在外，世人都说将来他的书法成就定然不逊于其父。更何况献之表弟如兰芝般的气度，温文尔雅的性格。我想着偶尔见面时他朝我温柔的微笑，手里绣着嫁衣，不禁羞红了脸。
世事无常，嫁入王家不到半年，我爹娘相继离世，丧事一下子就冲淡了新婚的气氛，献之看我心情不好，就谢绝一切来往，专心在家里练字，顺便陪我。我通常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为他磨墨铺纸。
“表姐，你以前不也练字的吗？怎么好久不见你动笔了呢？”献之接过我手里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细细的汗。
我低下头欣赏他如龙的笔墨，写的可真好，我轻轻笑了一下，反问他：“我嫁过来后也没见过娘练字啊，都说她的字超凡脱俗，可我一次都没见过。”
献之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是啊，我也一次没见过。娘以前写的通通被她烧掉了。”
他笑了一下：“我幼时练字从基本笔画练起，五年后自以为小有所成，于是将一些习作呈给娘看，她看了半响，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指着其中一个“太”字说，就这下面的一点勉强像点样子。”他顿了顿继续说：“然而那个点并不是我写的，是父亲一日翻看我的习作时偷偷加上的。那一刻我羞的恨不得钻到地下的蚂蚁洞去，从此更加刻苦地练习。”
我听的出了神，上前拉着他手：“放心，你一定会成为和爹一样出色的书法大家的。”
他顺势将我轻轻揽在怀里，“你有空也和我一起练字，我们都会在书法上有成就的。”
我们相视一笑，什么功名利禄，不过都是浮云，这样每天徜徉在书法的世界里，挺好。
献之的书法越来越好的，他逐渐成为众人追捧的对象，各种宴会贴子不断送到家来，献之很讨厌这些应酬，只是为了家族面子还是不能拒绝，一来二去的，他开始吸服五食散，更显得肤白如玉，风度翩翩。明里暗里不少贵女都成了他的爱慕者，即使知道他已成亲也不死心，多番找机会对他示好，不过他都一笑了之。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几年之后，我生下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献之给我们的女儿起名玉润。小名润儿。只是我生润儿的时候难产，身子受了损伤，大夫说最好调养几年再要孩子。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润儿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献之一边逗着女儿，一边笑着问我：“你最近身体如何？”
我有月余没和他同房了，我轻轻咳了一下，奶娘领着一个俏丽的女孩子进了屋。“七少爷，这是老夫人送来的桃叶姑娘。”
献之皱皱眉，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上来抚着我的肩：“娘的脾气你也知道，别怪她。”
我苦笑一下，抱起了润儿，亲亲她的小脸，没有再说什么。
桃叶出身青楼，长的出挑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她对我恭恭敬敬的，我也不讨厌她。特别是当润儿在三岁后因高烧而夭折后，我更不在乎献之是不是宠她。我没有心意做别的，一心想调理好身子，再生个孩子。
“夫人，夫人，不好了。”桃叶带着哭腔跑进来，“少爷，少爷他….”
“七郎出什么事了？”我忽然打了个冷战，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少爷他受伤了，人事不省。”桃叶哇的一下大哭了出来。
等我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昏睡在榻上的献之，他面色苍白，两条腿上绑着厚厚的纱带。
“这是谁干的？”我失声地叫道。
“说是少爷自己弄的，少爷被老夫人叫了去，两人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少爷就抄起刀砍自己的腿，下人们过去的时候，说少爷就跟疯了似的，拦都拦不住。”桃叶一边抽泣着一边对我说。
正说着，献之在无意识中发出喃喃的声音：“不，我不和表姐和离，我不尚公主，不，别逼我。”
和离？尚公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去见姑姑，我要好好问个清楚，我急忙地转身，却头一歪，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禁足，无论我怎么哭喊哀求，我也没能见到献之和姑姑。大约几个月后，我终于见到了一个亲人，大伯家的堂兄郗超。
郗家和王家虽是姻亲，但近年来很少来往，爹爹过世后，大伯一直醉心修道，不问政事，郗超偶尔会来府中坐客，献之对他十分欣赏，说他的书法造诣极高，如果他专心此道的话，定成大家，可惜他志不在此，而在朝堂之上。
“他们都说书法是小道，我却觉得这是大道。”献之很是严肃地说。我知道献之口中的他们，不仅仅是说郗超，还包括姑姑。
郗超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叹了一口气：“姑姑命人叫我带你回去。”
“回哪里去？”我愣愣地问。
郗超咬着嘴唇不作声，许久才艰难地回答：“陛下已下旨将新安公主与献之赐婚。”
“不，不，我嫁给王家十二年，一直规规矩矩，恪守妇道，凭什么把我休弃？我不走，我不走。”我不敢置信的摇头。
郗超过来拉我的手：“别傻了，姑姑的脾气你知道。”
过了许久我才明白其中发生什么事，郗超一心想建功立业，成为桓温的谋士，尽心尽力为其出谋划策。桓温曾妄想篡夺江山，但最终未果，他病死之后，郗超自然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成为朝中大臣的眼中钉。
献之多年一直在朝廷边缘，这次新安公主招入幕之宾，选中了献之，一方面是因为献之的风流才情，一方面也是谢丞相的推荐。至于郗家女的我，一没有为献之生儿育女，二没能助他官运亨通，被放弃也是正常的吧？
我被伯父安置在家庙里，从此再也没见过献之。听人说他不仅跛了足，而且面无血色，容如槁木，一天比一天消瘦。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我手中捏着献之托郗超送来的信，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郗超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如果你像姑姑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话我似乎听谁说过，我茫茫然抬起眼睛看向郗超，他却转过脸去看天，自言自语道：“入秋了，今个儿的风好大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