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这片地,已经整整隔了五年。莺歌燕舞的四月,北国风光不逊于南国。以前他总觉得北国的风光或庄重肃寂或磅礴大气,比不得南国的玲珑秀美,故地重游,却让他深深领略到北国也有秀美的山河。
“大人，您走慢点啊，小的跟不上了。”阿贵气喘吁吁的跑上来。阿贵是他的小书童，十五岁人却鬼机灵。若不是有阿贵陪着,讨他欢心,这五年,他怕是要忘了开心是个什么滋味了。
阿贵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撑在膝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哎哟我的祖宗，可叫我赶上了。苦命的我啊,好好的马车没得坐，跟着大人活受罪。大人啊,你这身子骨是铁打的吗嘛,就不觉得一丢丢累吗？”阿贵揪出一根小手指，恳切的光相注视着他家大人。
他收了扇子，敲着阿贵的脑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才走几步就累成这个样子。我瞧你这身子，比女人还娇贵。”
一听大人拿自己和娇滴滴的姑娘比，阿贵顿时撑起了腰骨,“我身子硬朗着呢。我是担心大人累着，嘿嘿。”
“行了。前面就到城郊了，我们先去吃顿饭,待车到了,再去驿站下榻。”
"好嘞!都依大人的。”阿贵听有饭吃，顿时乐呵起来,腿脚也轻快许多。
城里是个集市,月到中旬,正赶上了大集，商贩的摊位一路摆到了城效。
“这儿跟咱都城一样，好不热闹。大人您看，那围了好多人,我去看看。”不等他家大人应声，阿贵便撒腿跑了过去。
虽然在北国住了两年，这样热闹的集而还从未逛过。当然，也甚少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欣赏城里城外的山水。他朝西北眺望,阳光很好,视线也很明朗，拨开重重楼塔，六方楼的风铃一眼便能望见。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园子。他用两年时间，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刻在心里，闭上眼就能浮现出它的全貌。
“大人,”阿贵兴冲冲跑回来,拽着胳膊便往人群里拖，边走边乐呵呵道，“前面有个黄毛小子摆了棋局,一钱银子一盘棋，他若榆了,分文不取，还请吃碗面，奉山阁的大厨做地正宗蟹黄面，管饱。大人你棋艺超群，露两手，也让小的解解馋。”
阿贵奋力拨开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引他到了摊前，正碰见一个温雅的青衣公子讪讪付了钱，垂头丧气地离开。再看设棋局的摊主——阿贵嘴上的黄毛小子——却是个四五岁的孩童，踩在凳子上，专心致志的收拾棋子。
“你是让我来欺负一个小孩吗？”他挑了挑眉头。
“我阿贵怎么会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我打听过了，这小子在这摆了三天的局，棋是从早下倒晚，至今无人吃上那碗面。这一钱银子不是个小数,应战的多是些世家公子的门客，”阿贵瞟了一眼，垂头丧气离开的青衣公子，“喏，那个就是方太师傅上的首座客卿，人称漠北棋王的骆千鹤，竟然也没逃过一日连输三局的厄运，整个人都蔫儿了，真是可怜，”阿贵说着砸砸嘴，“大人，您出手不只是为了那一碗面，更重要的是教育一下这小童子，莫要妄自尊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我若输了，你出钱。”他双手揣在一起，棋逢对手颇有兴趣，讨教一二。
“大人您开玩笑呢,我跟您这么久还没见过您失手呢！”阿贵摸着钱袋子，小小算计片刻，“那天价的蟹黄面两钱银子一碗，我能一下子吃上三碗。怎么说都稳赚不赔。行，这钱我出。”
棋王连输三局，无颜见人。一时间无人敢应局,围着的人各自散去。待他坐下,旁边站着的也就只有阿贵了。
小童子总角及鬓，蹙着眉头，一副愁容，见有人肯坐下，方露了些喜色。
“敢问小神童怎么称呼？”他收起折扇，和蔼道。
“神童不敢当，晚生陆君南。”童子拱手，一板一眼的说道，“先生如何称呼？”
“可巧，我也姓陆。”
“陆先生入座对弈，应晓得我这规矩，一钱很子一局，我若输了，分文不取，奉山阁的蟹黄面拱手献上。”童子说话，虽是童音，带着些稚气，但抑扬顿挫分外有力。
他点点头。是个可塑之才，私心将这小童子收作徒弟，慰藉余生。只是不知这是谁家的小孩，父母可会同意。
他轻推黑子，道了声“请”。不料童子将黑子推了回来，“先生远来是客，理当执黑先行。”
他温雅一笑,推辞不过,所幸呈了童子一份情,执黑落子。
“君南小友缘何在此设局，可是家中钱用的急。”他关切倒。
“今日是娘亲生辰,我想靠自己努力送娘亲一份礼物,奈何那簪子二两银钱。别无他法，方出此策。”童子一板一眼答道。
生辰，今天也是她的生辰,五年了,不知她过的好不好。转念又一摇头，怎么会不好呢,她是公主,尊贵的建阳长公主。今日她府上应是高朋满座吧。他胸口一阵发热,渐渐又冷下来。何必今天去惹她伤心，改日吧。不由一阵唏嘘。
阿贵在旁看着心不焉的陆大人,又瞅着渐落下风的一片黑子,想到辛苦攒下的一钱银了就要接入垂髫小儿囊中,自觉肉疼，忍不住喊了两嗓子，“大人,大人。“
闻得阿贵牙缝里挤出声声揪心的呼喊，他方回过神来,惊诧地发现白子渐成包围之势。竟是轻敌了。琢磨着落下两子，方挣得一丝喘息的机会。阿贵松了口气,再看他家大人气定神闲又落三子，完美掐断白子的包围，黑白终回分庭抗礼之姿。阿贵悬着得心方落了下来。
对手区区五子搬回黑子局势，童子眉头皱得紧，不觉间额头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日渐偏西,须臾半个时辰,围观的人里三外三层，无人不惊异于棋盘上风云变幻的局势，一如楚汉之争，难料鹿死谁手。
阿贵的心扑通扑通跳了半天，最初真真是小看了童子，与英明神武的大人对弈，不但不落下风，白子竟能如蛟龙般浑然一体，龙爪将黑子逼向四隅。好在大人的才子之名不是虚担的，黑子以退为进，终是博出一四方天地。
童子面色愈加难过，抬手捏起一枚棋子，方要落子又踩蹰不落,终于叹了口气道,“我输了。”
看着连胜三日的童子终于输了一场，四下议论纷纷，惋惜有之,惊叹亦有之。
阿贵舔舔嘴,心心念的蟹黄面终是收入囊中。
他反复端详着这盘棋,五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的撕杀一场，真是后生可畏。良久,他开口道,“是平局。”
“哈？”四周忽然静悄悄,阿贵惊得下巴要掉下。煮熟的鸭子怎么能飞呢！
“的确是平局，”紫袍老人开口道,“这位公子执黑先行,需贴三个半子,白棋势大,黑子分落四方,还棋头又下三子,因此是平局。”
众人点头称是。童子却道,“虽是平局,终归是我未赢，所以这碗面自当请先生。”
他摆手道，“小友过谦。我长你二三十岁，你竟能不落下风,我仍是输在了年龄上。何况你的规矩
的是，你若输了分之不取,可现下你却未输。阿贵，付钱。”
“啊？哦。”阿贵心里虽不情愿,但自家大人说的有条有理,现下又这多人看着，面上自是和言悦色的将钱付了。
童子思量片刻，点头将银子收下,抱拳道，“今日棋局,实承先生谦让之恩，日后有缘，还望先生多加指点。”
“一定，后会有期。”他亦抱拳回道。
阿贵望着金灿灿的招牌蟹黄面,忧伤地咽了口唾沫,回头再看，敬爱的陆大人已经步出两丈远。
小童子欢快地收拾摊子，想来是赚够了银子。
“有副好脑袋真是个宝,三天二两银子，”阿贵咕哝着,“也不知什么样的爹娘才能养出这样的宝贝儿子。唔,他要是我儿子就好了。喂，大人,等等我。”
街上车水马笼,不胜繁华。他依稀记得公主很向往这样平凡而充实的市井生活。大隐隐于市。还记得她曾开玩笑道，等天下太平了,就和驸马一起去过平凡百姓的生活。
如今,天下是太平了，她的驸马却再也不能帮她圆梦。
“婆婆,给我包两块绿豆糕,再来两个红枣糕。”
清灵温婉的声音穿过人来人住的喧嚣，久别经年。
“建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