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划过耳畔的声音如同地铁从身边开过，顾逮这才知道，原来电影里演的都是假的，哪有人会这么镇定自若地看着子弹飞向自己呢，光是憋住不尿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没有什么能在枪口下毫发无损，人的肉不行，汽车铁皮不行，无耻官员的厚脸皮也不行。枪，是能够打碎一切的存在。
究竟第一个被枪击中的人，会是什么感受呢？彼时彼刻，他的痛楚又能向谁诉说呢？一系列问题出现在顾逮脑海里。
开枪的人穿着一身黑衣，在阳光下如同一个恶魔，他全身上下只露出冷峻的眼，毫无感情地看着顾逮，仿佛看待一个物体从空中自由落体。
子弹击中副驾驶的玻璃窗。
车上三人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那枪口，它深邃得像个黑洞，不知下一秒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冒出来。
顾逮径直往前走去，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想快点离开那个巷子，那个巷子是被恶魔诅咒的地方，魔鬼曾驻扎在那，人类经过时，便会被抓进去。顾逮快步向前，要尽可能地远离，连回头看都不要，他握紧拳头，秉持着这个原则在太阳底下奔走，汗水从头皮渗出，又被帽子压了回去，最终从鬓角滴下，心脏狂跳不止，伴随着胸口一阵一阵地疼。
该不会是心脏被击中了吧？他开始怀疑起来，但不可能，刚才只听见一声枪响，子弹只击中了玻璃窗，那玩意儿虽然可怕，但不至于转弯。
汗水把衬衫弄湿，金色弹力球在口袋里鼓动。
想起来，那兄妹俩还留在车上，是死是活亦未可知，那疯子会对他们干什么，此刻也丝毫没有头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家伙手上拿着真真切切的枪，射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子弹。
等到他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左胸里的心脏仍在疯狂跳动，胸口依旧很疼，浑身散发汗臭味，身体也没办法保持静止。但这些还远远不够，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也疼痛起来，脑袋里像有个鼓在不停敲打。
而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宽厚的背影。
那背影看起来孔武有力，如同大山挡在前头。粗略一看，对方应该是一个对所有事都游刃有余的男人，他顶着一头银白色头发，虽不是很顺，却也相当适宜，他的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身体略微往前倾，似乎是把所有重心压在台板上。
这是谁？顾逮在心中问道。
只见银发男人拿起手边的啤酒瓶，对着瓶口开始咕噜咕噜喝起来，喝完后又放回原处，酒瓶和玻璃桌相撞发出“砰”的一声。
那声音自然要比枪声小得多，但顾逮还是颤抖了下。“枪声后遗症”，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
光凭背影和动作看，男人应该是位智者，再不济，也是位相当可靠的人。顾逮蹑手蹑脚地往前靠，慢慢向银发男人走去，有了上次偷闯房门的经历，这次他的脚步声隐藏得几近完美，这点让顾逮很自豪。
他把手轻轻搭在男人肩上，不知何故，他本能地觉得应该对男人这样做才行，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是完全正确的做法。男人迅速转头，顾逮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干吗？要美女吗？”
“啊——”
只见男人的嘴角疯狂上扬，面容极度扭曲，从嘴巴里吐出阵阵酒味：“啊，美女要吗？”
没想到是这种人，顾逮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明明背影看起来那么宏伟……
“人生在世几十年，不如……”他拿起空瓶，往里倒了点酒，递给顾逮，“干一杯。”
顾逮诚惶诚恐地接下酒杯，由于不知里面是否有毒药，所以也不敢尝试，只得偷偷藏到旁边的电视机后面。
“兄弟，你是来陪我喝酒的，对吧？哦，你可别以为我是老酒鬼哦，其实我不是，我只是小酒鬼，哈啦啦啦。”银发男人疯言疯语道。
真是醉得一塌糊涂啊，顾逮心想。
“如果我们哥俩好，就来喝酒碰一碰，对吧？”
“对，对。”顾逮点头哈腰地附和。虽然他平时不喝酒，但他深深明白酒鬼的恐怖——他的排班领导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酒鬼而言，理智这东西是不存在于大脑的，他们永远也无法冷静地看待面前的事。
男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顾逮又后退两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顾逮面前，闻了闻他的脸，又嗅了嗅他的脖子，最后又闻了闻他的胸膛。这一时间内，顾逮吓得纹丝不动，如同失手掉入熊区的游客。
“害怕，哈啦啦啦——”男人轻浮地笑道，银色头发在酒红色灯光下跃动，“我闻到了你害怕的气味，兄弟，你在怕啥呢，小酒一喝，神奈我何，来！”说着，男人又倒了杯酒给他。
顾逮再次将酒杯藏到电视机后，此时他的衣服已完全湿透。
“怎么样？不怕了吧？”
“嗯，不怕了。”
“有啥不开心的，跟兄弟说，兄弟帮你解决，”男人勾住顾逮的脖子，“酒杯一碰，兄弟做成！”
“没……没什么。”比起子弹，似乎酒鬼要更可怕些，因为子弹是一瞬间的事，而酒鬼会纠缠一辈子。
“你知道吗？所有3公斤的动物，尿尿只需21秒，”男人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并把顾逮勾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哈啦啦啦，这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所有动物，21秒，厉害吧？”
真的会这样吗？顾逮一边思考着，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内，一切物体都呈酒红色，这种颜色与酒的颜色相差无几，在这种环境下，是很容易引人发困的。除了面前的这张长桌及桌上的酒杯酒瓶，房间内就只有一个沙发和电视机了，沙发上有凹下去的印子，证明男人刚刚坐过，电视机的电源灯没亮，证明好久没人碰过电视，房间的右手边有“厕所”的牌子，但顾逮猜想里面已被这男人吐得臭气熏天。
必须时刻观察周围环境，这是昨晚大学生说的第一类内容，即必须学会的技能。
“兄弟，看会电视吧。”顾逮模仿着男人的腔调说。对付醉鬼，必须要用他们独有的语言，就像面对恐怖分子时需使用恐怖分子的暗语一样。
“好，电视，电视好，”银发男人从不知何处的地方拿出遥控器，“啊呀，没开呢。”
“我过去开。”
面对酒鬼和面对绑匪其实是一样的，首先要做的是顺从，绝不能贸然反抗，一旦惹对方生气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这还是小学体育老师说过的话，顾逮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况且，看电视还能分散他的注意，或许看一会他就清醒过来了，到时只需跟他说明原由再离开就行。顾逮在心里盘算着，但盘算到最后，始终有个问题挥之不去，该死，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难不成真有神灵指引？耳边忽然想起前天夜里那个拿蛇皮袋的男人的声音。
电视里是某位女歌手的表演现场，台下黑压压一片，粉丝们纷纷挥动手中的荧光棒，舞台上一个年轻女歌手拿着话筒唱歌，后面站着两个戴墨镜的男人，他们演奏着顾逮看不懂的乐器。
傻傻的 微笑表情却无法言语
偷偷的 像是记忆了幸福的相机
轻轻的 呼吸身边有你的空气
我还记得你说樱花很美丽
不愿意 在今夜从你身边离去
不忘记 写下樱花飘落的那场雨
不放弃 心中刻下了永远爱你
你说我和你都为了此刻着迷
“太好听了，”顾逮不禁发出感叹，“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歌吗？”
“这是飞儿乐队的《雨樱花》。”银发男人忽然清醒过来，以一副如梦初醒的语气答道。
“飞儿乐队……”
“我有个喜欢的女人，她也是这样的大明星，”男人指着电视里的歌手说，“她的声音也是那样美妙。”
看来用电视处理醉汉的方法果真奏效了，顾逮心想。
“那后来呢？”他问。其实他不需要问，心里很清楚，那位女歌手肯定不喜欢这男人，否则他为何要在这里借酒消愁呢，顾逮这么问只是出于礼貌和对酒鬼的恐惧。
“没什么后来，她不喜欢我，”男人诚恳地说，他往嘴里继续灌酒。
“那也没办法啊，现在的人都是自由恋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像以前，都是父母安排好的。”
银发男人转头看了顾逮一眼：“老男人，你几岁了？”
顾逮差点晕倒，再怎么样，自己也不至于被称为老男人吧。
“35岁。”他说。
“哦，那确实很老了，”男人微微点头表示同情，“但是没关系，老男人，就算年纪再大，也要有一颗年轻的心呀！”说完一掌拍在顾逮肩上，顾逮差点吐出血来。
“那你几岁了？”
“我72了。”
“啊？”顾逮看着银发男人的脸，不禁产生怀疑。
“骗你的，老男人，我才27岁。”
“哦。”
“老男人，你这个年纪的人，都有朋友吗？”
“朋友？”
说实话，顾逮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小到大，自己都是被孤立的存在，或许是因为窝囊吧，他想道。当别人在想着成为英雄，成为超人时，他只是想当个普通人。小学时班主任曾问顾逮以后想成为什么，顾逮脱口而出：“我想成为一名上班族”，引得班级哄堂大笑。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一直这么认为，由于自己的梦想太过普通，在班级里反而显得不普通，这严重影响了其他同学的心情，就像吃鸡腿时突然多出一根鱼刺。
但是，说到后悔，顾逮一丝一毫未曾有过，虽然懦弱，顾逮亦有自己的坚持。如果说出梦想成为科学家或宇航员等类似的话，能够获得大人的一时褒奖，那这梦想也太廉价了吧。
“好像……没有。”他在犹豫要不要说那位大学生。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称得上朋友的，只有150个，超过150个，人的大脑就会受不了。”
“是吗？”
“是啊，最亲密的只有5位。”
“可能我到目前为止只有1位吧，”顾逮坦诚而言，“称得上最亲密的，这么多年来只有1位。”
“我有3位，哈啦啦啦。”男人在空中比划着“3”这个数字。
“也包括你喜欢的那位吗？”
男人沉思一会：“包括，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们4个都是。”他在空中划出一个圈。
“既然是好朋友，那为什么不能成为男女朋友呢？”
其实这个问题曾困扰了顾逮很久，顾逮15岁的初恋经历，也因这个问题被吹散。“顾逮，我到底是你的好朋友还是女朋友？”对方问道。顾逮迟疑了2秒，对方就跟自己分手了。
“简单地说，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间的区别，就是能不能上床。”
“能不能上床？”
“对，你可以问对方能不能上床，如果能，就是男女朋友，如果不能，就是好朋友。”
“那只要是能上床的都是男女朋友吗？”
“不一定，有些只能算性伴侣。”
“这样啊。”
“迄今为止，我一共跟……200多个女人上过床。”
“200多个……”顾逮对这类数字毫无概念。但是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这头银发，加上这背影，确实能迷惑不少纯洁女性。
“可是，最喜欢的那位却永远得不到。”男人突然怅然若失，眼神坠到手边的酒杯。
“或许只是因为得不到才最喜欢吧。”顾逮说。
这时，电视里的女歌手突然消失，画面转变为一名女记者，她正在报道有关近期动物神秘失踪的新闻。
“……为此，我们专程赶到常川动物园，采访动物园的管理员如何看待这一事件。”女记者说完便将话筒递给旁边的男人。由于是现在常川市是大雨天气，两人都披着雨披。
记者真辛苦啊，顾逮心想。
“呃……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管理员摸着脑袋敷衍道，他的脸上充满傻愣愣的笑容，“具体还是问上层吧，我不清楚。”
“诶，那不是……那不是我的大学室友吗？”银发男人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那小子竟然被采访了。”
“诶，那是你室友吗？”顾逮也感到惊讶，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另一方面，他开始担心起来，等会女记者会不会报道昨晚的杀人事件，他的右脚往后移了一步。
“那小子真的是，”男人摸着银色头发，露出羡煞的表情，“竟然跟这么漂亮的美女说话，这小子大学时可怂了，见着女人话也不敢讲，美女，快来采访我吧。”说完他舔了舔嘴唇。
“动物失踪事件……是不是有人在做动物实验呢？”顾逮故意转移话题。他知道，银发男人心里肯定在想如何跟这位女记者上床。
“动物实验？那可是违法的，就跟上床一样。”
顾逮摇摇头：“是呀，可是偷偷的呢？如果没被发现，不就是不违法的吗？你说的那个上床……”
男人看了顾逮一眼：“这种事可做不得。”
“我知道。”
这时，动物管理员突然消失，画面转变为顾逮的照片，自己的通缉照正赫然出现在电视机上。顾逮感到一阵胃痛，按了按肚子。
不是吧？
男人看了电视一眼，又看了顾逮一眼。
顾逮拔腿而跑，往门口冲去，但由于太急，被椅子绊了一脚，摔在地上。
不是吧？
男人的醉意彻底消散，迅速站起把地上的顾逮控制住。
顾逮的双手被巨大的力按在后腰无法动弹，抱怨道：“为什么又是这样？”
“老男人，你值50万？”或许是提到钱的缘故，银发男人现在异常清醒。
“放开我。”顾逮拼命挣扎。
“你说放我就放，那我岂不是傻子，20几岁的人最不喜欢听30几岁的老男人唠叨了！”
“30几岁的老男人也不应该被20几岁的人按在地上！”
“就在昨日，嫌疑人顾逮……”电视里传来女主持的声音。一时间，刚才的枪声在耳边蓦然响起，两种声音重叠在一块，顾逮只觉天旋地转，酒红色的灯光瞬间变为黑色。
让他清醒过来的是一段钢琴曲，他的双眼重新聚焦，看见银发男人正着了魔般地原地跳舞。几分钟后，歌曲停止，男人的舞蹈也戛然而止，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跟顾逮面对面，像是刚参加完选秀的跳舞选手。
“你……这是在干啥？”顾逮问。
男人累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克罗地亚狂想曲》吗？”顾逮问。
“是……是啊，老男人，你也知道吗？”男人气喘吁吁。
顾逮记得昨天刚在大学生房间里听过，所以记忆深刻。
“马尔西姆·姆尔维察的《克罗地亚狂想曲》，对吧？”
男人不无吃惊地说：“这么厉害，居然把名字念对了，我有一个白痴室友，念了几年都念不对。”
“你……刚才为什么要跳舞啊？”顾逮一边战战兢兢地问，一边在心里思考逃跑计划。这男人虽刚跳完舞，但自己也绝对跑不过他，对方的体力远在自己之上，顾逮明白这一点，20多岁的男人是什么样的速度自己一清二楚。所以，如果想离开这个房间，只能再次转移他的注意。
“哦，这是我的习惯，我的手机每天每隔1小时就会放歌，歌声响起我就会跳舞，3年来雷打不动。”
“那你晚上12点也会起来跳舞吗？”顾逮感到不可置信。
“那肯定不行，睡觉还是要睡的，否则白天会没精力，要是女人躺在床边，那玩意儿却站不起来，就不好办了。”
“那你能给我介绍一个吗？叔叔也想要。”
“不不不，你不行，老男人，这可是个体力活，你这个年龄段的人不行。”男人嘲讽地摇摇手。
我这就给你看看35岁中年男人的体力！或许是夹杂着愤怒，顾逮从地上弹起，以不可抵挡的速度往门口冲去。结果显而易见，他再次摔倒在地上，鼻血汨汨流出。
“哈啦啦啦——老男人，你是在给我表演平地摔吗？”男人无情嘲笑道，“展现你的抗击打能力？”
“可恶，我就不信。”顾逮爬起，再次往门口跑去。
银发男人按下电视遥控机，房门突然关上，顾逮的鼻子撞到铁门，痛得在地上打滚。
“这是怎么回事？”
“老男人，就这么告诉你吧，这个门啊，灯啊什么的，都是连着这台电视的，而我掌控着这台电视，换句话说，我掌控着这个房间里所有物品。”
“那你不成神了吗？”
“在这个房间里，我就是神。”
“可恶。”顾逮攥紧右手拳头。
“不过老男人，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呢，决定放过你了。”
“放过我？你是说……放我走吗？”顾逮感到不可思议，“又……放过我了？”
“没错，”男人从地上缓缓爬起，“坦白地跟你说，那些新闻记者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啊……”
“我是不会相信一个听《克罗地亚狂想曲》，连跑步都跑不利索的老男人，会去做杀人分尸这种事的，我明白，分尸是个体力活，就和上床一样。可是我看你，连拿把刀都拿不稳，所以啊，那些狗屁记者只是胡说八道罢了，那些家伙为了博人眼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兴许哪天就爆出来有人突袭布料厂了。”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信任，顾逮感动得几乎哭出来，他从未想过会碰到这么明事理的人，而且还一下碰到两个。
“老男人，你要去哪随便你吧，反正和我无关了，”银发男人按下按钮，门被打开，“而且，其实我根本没醉，之前都是我装的，我的酒量可是世界第一，哈啦啦啦。”
“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吗？”银发男人问。
不会是因为玩我吧？顾逮想道。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说：“难道是因为得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所以营造出一个悲伤的环境，让自己好受点？”
“不，只是想玩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