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天牢的火把照得格外明亮,李邺坐在小桌前,安静地享用最后一餐。
“爹,爹,爹。”李骥拍着牢狱的栏杆一路来到门前。
“我以为我们父子相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刑场,没想到他允你进来。”李邺放下筷子,面带慈祥的笑意。
“是我拿丹书铁契做交换,求陛下放我见您。”狱头将门打开,李骥冲进去,几乎是爬着跪在李邺身边抱住李邺。
“李家男儿血气方刚,死有何惧。”李邺严肃道。
“可我舍不得爹。”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李邺推开李骥,独饮一盅送行酒,“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肯留我们李家血脉吗?”
“因为阿翁,他以死谢罪。”李骥嗫嚅。
“不对。”李邺摇头。
李邺一撇头,“那难不成还是因为陛下宽仁?”
“宽仁?笑话,”李邺神色一转,“是因为你啊。”
李骥睁大眼睛,他忽然觉着自己不认识眼前人了。那样狰狞的笑,那样张狂的笑,仿佛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厉鬼,向世间疯狂复仇。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鱼盘里的鱼倒在地上,然后瓷盘猛地砸在地上。
李骥惊了一着,待反应过来,李邺的手上的铁镣已经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爹,你这是做什么?”李骥惊呼。
门外的守卫闻声冲进来,十数柄锋利的长枪瞬间指向李邺。
“别乱动!”鱼盘的瓷片抵在李骥的脖子上,李邺以儿子作为要挟,缓缓地移出牢狱。
“爹,我是你儿子啊!”李骥哭喊。
“我知道,我的好儿子,”李邺踢开门板,命令一旁的令史,“去,给我备好马车,送我去江北。”
“你拿我做人质是没用的。”李骥挣扎。
前排持枪的小兵惊惶四顾,李邺手上的瓷片已经刺破表皮,只要再用一点力,李骥必殒命于此。无人敢冲上前,令史只得遵命备马。
“儿啊,你太轻看自己了。你手上的白玉京,就是陛下的宝库。他离不开钱,在没找到下一个优秀经营者前,他离不开你。所以,我们李家几千口人不被连坐,不是因为你祖父劳苦功高,而仅仅是因为你,”李邺揽着李骥的脖子,气息绵长道,“好儿子,你是想看着我横死街头,还是愿意助我出逃。”
李骥闻言停止了反抗,一咬牙,随李邺上了马车。
令史不敢有大动作,给机灵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得令,驾着马车招摇过市。马车虽快,但京城中总有追兵源源不断支援过来。
“爹,他们若视我为弃子,你会杀我吗?”飞驰的马蹄声里,李骥垂眸异常平静道。
“你若成为弃子,何须我动手,此刻便有乱箭取你性命。”
李骥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爹你会真的杀我吗?”
“你说呢?”低沉的语气反问。
李骥不敢说。
忽然一声马嘶鸣,马车骤停。车中二人一阵晃动,李骥本可以趁此逃脱,但他没有。窗帘吹开,马车正在桥上,堵住前路的是闻讯而来的仇统领和京畿军,身后是蔡公和谢小星带领的刑部人马,桥下是伏虎河湍急的水流。
“爹,收手吧。我们根本出不了上京城。”李骥闭上眼睛平静道。
“下车。”李邺勒紧李骥的脖子,缓缓挪下马车,站在拱桥的最高处。
谢小星见二人下车,高喝道,“李邺,陛下已经下旨宽恕李骥死罪,虎毒不食子,你若现在束手就擒,尚可留一宗香火。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栾家老儿一手好算计。拿儿子要挟老子,诓我什么也不知道吗?去问问你们陛下,是一个逆贼的命重要,还是他苦寻的‘神谕’重要。”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唯李骥大惊失色,“爹你怎么知道‘神谕’之事?”
李邺没有回答,反而将瓷片压的更紧,对着桥头人马大喝,“来啊!骥儿若死,栾家老儿永远别想窥得‘神谕’!”
众人不敢妄动,回禀宫中却迟迟不见回音。正此时,一枚长箭从李邺右肘射入,一箭贯穿前臂,箭头从手腕刺出,疼得李邺右手瓷片顿时松落。
“爹!”李骥惊呼。余光中,不知何时骑马赶来的高照肃然立于南岸,弯弓没有放下,他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引于弦上。
“李骥,你过来。”高照命道。
李骥没有动,心一横,赫然张开双臂挡在李邺身前,“住手!”
“李明德!”高照怒斥。
李骥忽然跪了下来,挺直腰身高声道,“骥虽不才,请愿代父受过,以赎父亲所造罪孽。骥亦会将所知‘神谕’之事和盘托出。报君恩,尽孝道,全大义,哪怕终落得五马分尸也无怨无悔。但求大人们放父亲一条生路。”
李邺倚着栏杆,疼得冒了一身汗,但很快镇定下来,“你给我起来。我的生死,岂由旁人主宰。”他忍痛将箭折断,咬牙从前后两端拔出箭矢。
桥头两岸,无人上前,无人后撤。
李骥面向宫城重重叩首,不住地高声呼喊,“李骥愿代父受死,求陛下放父亲生路。”
伏虎河两岸围观百姓越来越多,中有不知情者,感念孝悌之情,潸然泪下。
“骥儿啊,你真是天真。”一股悲怆之情陡然涌上李邺心头。
“世伯,”高照放下弓箭,“我知你做好与李骥同生共死的打算,但现在你忍心拿儿子的命换自己苟活?”
“哈哈哈哈——”李邺突然一阵狂笑,瞬间又恢复平静,他拉起李骥,认真道,“答应为父,今后不要再为魏帝卖命。”
“父亲……”李骥颤抖的抓着李邺的衣服,额头上的血滑落,仿佛是滴下血泪。
“与其在刑台受戮,死在这里到也痛快。”李邺霍然推开李骥,翻身跳下伏虎河。
河水湍急,李邺手脚又带着镣铐,不及挣扎便没了踪迹。两岸百姓一阵唏嘘。
“爹——”李骥周身一颤,连滚带爬跟着翻下拱桥。
谢小星反应最快,飞速冲上去,在李骥翻下桥梁的刹那拉住了他的手,蓄力将他甩回桥上。
刑部以办案为由,迅速清退围观百姓,同时将李邺恶行昭告天下。李骥被带回御前,魏帝震怒,将其关入天牢,高照因当日为李骥作保,亦倍受数落。至于李邺所提到的“神谕”,只在蔡公的汇报中简略提及,事涉皇家秘闻,无人敢多言。
一夜大雨,洗尽满城血腥,据说伏虎河一度变了色。刑部派人冒雨搜寻李邺尸身,搜查至三十里外仍未见其尸身。有人说锁链太重,他已沉入河底;有人说他是被河里的孤魂缠住,不入轮回。
翌日,北燕书信抵京,信上所言,正是高照期盼已久的归还徽州战俘之事。凤鸣霞里与明王、齐相、礼部官员一道,与燕国使臣斗智斗勇的光景恍如昨日一般。高照撇了一眼身侧,左相的位置空着,说是因病告假。高照想起昨日见齐相还精神十足,便琢磨八成是昨日茶楼染了太多怨气,被吓病的。
“景荀,卫柘是你举荐的。徽州战败,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随高照去趟禹岁山,接大军回国,然后给他们赔个罪吧。”魏帝庄重道。
“儿臣领命。”朝堂上的晋王复了往日荣光。
“父王,儿臣愿同往。”明王请求。
“高照和晋王同去就可以了,你留在上京练兵。”
明王还想再争取一下,被高照一个眼神堵回去,悻悻作罢。
高照得了开心事藏不住,与明王长吁短叹一路。想起齐时衡尚卧病在床,不知此事,便提了补药顺路探望,也好当面嘲笑一下丞相大人的胆量。
“你们丞相呢,听说病了。”高照还是第一次来左相宅邸,不禁四下打量一番。
“丞相病中憔悴,吩咐不见人。”书童道。
“一把年纪了,还怕丢人不成。”高照乐呵呵地把补药丢给书童。
既然人说了不见客,高照也不做那无礼之人。偏就在转身离开之际,忽闻屋中咣啷一声巨响。高照与书童俱惊。担心齐时衡出意外,高照箭步冲进房间。
齐时衡提着酒壶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只见醉意,不见病容。
“我……我没拦住。”书童大惊失色。
“关门!”高照怒喝。
“高将军,一起喝一杯?”齐时衡抬起手就给高照倒酒,酒水汩汩而出,淌在高照足下。
“齐时衡你疯了,称病不朝是欺君之罪。”高照将齐时衡摁回座位。
齐时衡喝酒向来有度,今日喝得却似是没个边际,双颊泛起红晕浑然不觉,“听说了么,谢贵妃昨夜薨逝。”
“常言娇花易折、红颜薄命,贵妃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没就没了。”高照在对面坐下来,不愿齐时衡饮酒伤身,就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说是心悸之症,哼。”齐相嗤之以鼻。
高照觉得齐时衡愤世嫉俗,看不惯圣上老牛吃嫩草,可人家是皇帝,身为丞相,进谏朝中之事足矣。干涉陛下纳妃,那手伸得就有点长。
“你怎么这么关心后宫的事。”高照嘬了一口,酒灼的嗓子火辣辣的,忍不住喷了一地,“这么烈!”
“烈酒消愁啊!”齐时衡的两腮已不听使唤,话也开始说得不流利。
“既没个酒量,还装什么好汉。”高照趁齐时衡不甚清醒,将杯中酒换成了水。
齐时衡自顾自地抽出筷子,敲着杯盏,发出叮咚清脆的声音,“桃花扇,朱颜醉,金香堂里遥相见。步生莲,舞惊鸿,梦回顾……顾……仙颜。”齐时衡自觉腹中火灼的疼,亦顾不得形象,抱着盆吐了一阵,吐过后神志总算清醒些,抹了把嘴,继续念着词,“喜烛暖,照衣红,西风吹透纸窗寒。南月明,影自怜,万事托婵娟。”
高照觉着自己来的很不是时候,此刻的齐时衡必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正想着要不要喊个书童过来照顾他家丞相,就见桌上一副墨迹尚新的丹青。红衣出尘,飘然若仙,画上的情形正是万寿节贵妃献舞。
“怎么,陛下让你一个大丞相帮着给贵妃作画留念,惹你不痛快了?”高照把画放齐时衡眼前晃了晃。
齐时衡失神地看着画中人,不知哪里冒出一股怨气,夺过画纸,抱着痛哭起来。
“喂喂,老齐?”高照戳着齐相肩膀。
“怜儿命苦,自幼丧父。随母亲住在舅家。可舅家都是些没心肝的,他们不愿自家女儿入宫,就设计将外甥女送入宫中。”齐相呜咽道。
高照反应良久,才晓得“怜儿”就是贵妃的闺名。
“我们本约定好,待我高中,便娶她为妻。可发榜那日,她被八台大轿抬进了宫。你知道那天我有多难受吗!”齐时衡嚎啕大哭。
饶是高照久经沙场,此刻也难以淡定,“你的青梅竹马……竟然是谢贵妃!”
“她在宫里过得好,我也认了。可是,”齐时衡一巴掌挥开高照的安慰,痛诉,“怜儿为他弟弟求情那天,卢司谏和李祭酒一唱一和,煽动国子监学生构陷你。陛下疑心她与李邺有勾结,就在风波过后将她赐死!”
“啊?”高照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怜儿的死都是因为你!”齐时衡推开高照,怒吼,“若你当日没有揪着她弟弟不放,怎会有她后来求情!”
“对不起,”此时此刻,高照也不知该说什么,“你当日既然认出她弟弟,为何不与我说,你若开口,我定然不深追究。”
“你又何错之有……她那弟弟根本就是个无赖,借着贵妃的名号肆意妄为。那会儿,我存着私心,未免他日后捅出更大的篓子、连累怜儿,就想借你之手给他些教训。”
齐时衡捶着地板哭笑,“可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好恨,可我该恨谁?我盼着她来求我,她开口,我一定会帮忙。可她没有,她偏偏见了李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