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陶陶再次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卡通毛毯,“你从哪变出的毯子?”
“医院超市买的。”
许陶陶摸了摸,软软的绒绒的,定睛看到毯子上面与亦清风格完全不搭的皮卡丘,这才醒过神来,“师兄,你竟然会买这么可爱的毯子。”
亦清无奈,“随手拿的。”
进了诊室,医生检查过后开始消毒处理,“伤口有点深,需要缝几针。”
“啊?”许陶陶一听就往后缩,被梅亦清摁住了肩膀,“忍忍。”
医生见多不怪地看她一眼,“知道疼了,下次就能小心点。”
缝合过后,医生给许陶陶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不要沾水,按时换药。”
“多谢您。”梅亦清道完谢扶着许陶陶走出诊室,出了门口许陶陶才注意到这个姿势,有些好笑,“师兄,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伤得好严重。”
“先坐一下,我去取药。”许陶陶被轻轻按到座椅上,梅亦清急走着离开。
电话响起,丁远的声音很稳,“辛总和徐总都需要配合进一步调查,明天会去带人。”
“消息保密,今晚先到这里,你回去休息。”
挂了电话,许陶陶刚好看见梅亦清小跑着回来。看着他向自己而来的身影,许陶陶因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而放松的脑海里,突然迸发出一个念头:亦清,好像很紧张她?
“需要你过去?”梅亦清问。
“嗯?”许陶陶回转神来,见梅亦清看着自己手里的电话,“暂时没事了,不用过去。”
“晚饭没吃吧?”
许陶陶摇头。
“去吃饭。”梅亦清右手拿着了东西和药。
就近找到的一家饭店里,因为时间太晚,只有许陶陶和梅亦清两人。许陶陶看着梅亦清点菜,心中刚起的那个念头反反复复,医院中曾一度困顿的大脑被搅腾得格外清醒,忍不住脱口而出,“师兄,你为什么今天回来?”
梅亦清翻菜单的手停了一秒,又继续翻下去,“入驻靓源的同事通知我出事了。”
这个回答太过客观,许陶陶分不清楚更深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因为出事了担心自己所以赶回来,还是因为他这个主推两方合作的负责人必须赶回来应对合作可能出现的风险。
许陶陶捂紧了手中的杯子,“师兄,其实你不必赶回来。员工今天有些针对泰享,未免激化矛盾,一早我就让所有入驻同事暂时回避了,你来了也不能出面。”
梅亦清合上菜单,“我来,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在与不在,于我而言是不一样的。”
许陶陶手中紧握的杯子中,热水的温度透过玻璃杯身熨烫进手心,随着血液流动,暖进四肢百骸。极度的暖,与一整日被动紧张残存在身体中的冷,狭路相逢,一瞬间竟逼出了点眼尾鼻端的酸意。
梅亦清没说话,转头叫了服务员点餐。
许陶陶暗暗用力,逼下这点突然爆发的委屈,她所经历的,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该承受的,也不能因为任何人的言语软弱。
为了避免在感性的情绪中沦陷,许陶陶再开口时,将话题转移到了工作,“师兄,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有些事情明知有利全局,但因为做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一些人,所以仍然会有强烈的负罪感。”
“为什么这么说?”梅亦清看着许陶陶。
“今天我离开靓源的时候,一位女工在门口拦下我哭。她说,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干活的,突然要提高效率,她没法和年轻人比,还说成立合作小组,别人都会嫌弃她年龄大,不愿意要她。她家里老人卧床,孩子不争气,全指望着她这点工资,每个月钱都花的紧巴巴,收入降了她怎么活。当时有员工过来将她拉开,我着急往派出所赶,但在前往的路上,她那些话一直在我耳边响。我原本觉得,已经考虑得很全面了,所做的改 革也很公平,绩效改 革可以保证能者多劳,合作小组可以让能力突出的员工不因年龄增长而收入下滑,但是那些已经年老或者工作能力确实一般的员工,只能被迫接受收入下滑的事实,而这些人中,有很多是靓源的老员工,在靓源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离开。”
“你觉得对不住他们?”
许陶陶点头。
“我不觉得。”
许陶陶眼巴巴地等着他解释,服务员上了菜,梅亦清停下来,递了筷子过来,“先吃饭,我说,你听。”
许陶陶吃了两口,又抬起头来,梅亦清不说话,她只好又低头再喝一口,才听到梅亦清轻道,“那位员工说自己年近五十,效率不高,也不被合作小组接纳。那么,所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员工,都是产量比不过年轻人,也无合作小组可去吗?”
许陶陶摇头,被梅亦清盯着又吃了几口,“有些年龄大的干活更有技巧,产量高,也很受年轻员工欢迎。”
“年龄相仿,为何差距这么大?”
“可能是习惯吧,更为勤劳、学习能力更强的员工,往往效率高些。”
“你看,你已经解答了自己的问题。”梅亦清递过来杯水,“你所说的对靓源不离不弃的员工,对应的应该是这部分员工。这些更为勤劳、学习能力更强的员工,离开靓源,也能找到其他岗位实现价值。至于在靓源工作多年效率却一直落后,如今才有危机感的那批人,他们不离开靓源,只是因为在人才市场已经没有竞争力。改 革后,若你因为后者不愿努力迎合改变而对他们感到抱歉,那你又要如何弥补改 革前对于前者潜在的不公。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很多人在变革之中被淘汰,追根溯源,只不过惰性使然,没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提高自己的价值。”
“我也知道,有些人留下,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出路。可也许是因为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吧,总觉得让别人伤心、受苦,就好像自己做了恶似的,难免有些负罪感。”
“你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让别人过得更好、更开心,就是善,反之则为恶。”许陶陶放下勺子,“师兄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说的对。我能补充的只有一点,善和恶要从长远来看。只看当下,靓源有些人是在改 革中利益受损,但从长远角度,若这些改革能够重振靓源,他们就避免了老来失业的困境。更进一步,如果这些改革还能倒逼他们成长学习,对于他们自身的竞争力也有提升作用。所以,当下你所认为的作恶,并不成立。”
梅亦清的话让许陶陶高兴起来,“师兄,你发现你好会讲道理。”
梅亦清笑了,“你自己说过的,我家里可能有做老师的基因。”
说话间,许陶陶看到梅亦清跟前空空如也的盘子,“师兄你怎么不吃?要凉了。”
梅亦清闻言拿起了筷子,许陶陶抢过他的杯子,也如他帮自己一样,替他盛倒了杯水。
梅亦清眉眼弯了下,“你也快吃。”
许陶陶再抬起头来时,见梅亦清的碗已经空了,忍不住抗议,“师兄你怎么又吃这么快?”
梅亦清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
“要改。”
“嗯。”梅亦清看着她点头,眸中的亮色晃得许陶陶心头一跳,她赶紧再低下头来。
吃完饭,梅亦清道,“送你回家?”
许陶陶摸着吃鼓了的肚子,“不回家了,回公司,明天还有的忙,住公司方便。”
公司距离吃饭的地方不远,许陶陶借着消食的名义,打算走回去,梅亦清陪同在侧。
“陶陶。”
“怎么了师兄?”
“很辛苦吧?”
许陶陶听到这句话,刚才那点酸涩感又有冒头的趋势,她当即打了个哈哈,“是人就辛苦,下辈子不要做人了。”
梅亦清却没有跟着她笑,“我有时想,自己要是强大些该多好。”
许陶陶顺口接道,“师兄你已经很强了。从大学时候起,你就一直是我仰望的对象。”她边说边转过身来倒着走,利用自己和梅亦清之间的身高差身体力行地展现了个仰望的动作。
梅亦清将她拉了回来,“好好走路,小心碰到胳膊。”
许陶陶转正身子,继续说道,“学校的时候,你成绩那么好,问什么问题都懂,论文也是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当时就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聪明。”
梅亦清试图张口否认,许陶陶立即抬手制止,“不只是我,当时实验室所有同门,还有很多老师,都觉得你将来一定能在学术圈大展身手。后来毕业,你转投业界,几年后我回来一看,你又变成金融圈翘楚。厉害的人,真是做什么都出彩,跨界也轻易如斯。这些,都足够让我仰望。”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仰望别人的时候,别人可能也在仰望你?”
“怎么可能,我这样的资质,能做到和别人平视就不错了。”许陶陶比了比自己眼睛和梅亦清间的高度差距,“不过师兄,觍颜说一句,经历过靓源这一系列事情,我觉得自己仰望你的距离好似短了些,偶尔也有些并肩作战的感觉。”
梅亦清见她又开始倒退着走,没再纠正,只是在许陶陶快要掉下马路沿子的时候轻轻扶了她一把,“陶陶,当初你决定在国内跨专业读研时,我对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许陶陶没想起来,猜测道,“跨专业考研不易?”
梅亦清摇头,“我对你说:随性改变人生的背后是足够的资本,许老师和伯父对你真好,你很幸运。”
“这个啊,想起来了。”
梅亦清提前伸手扶开了许陶陶将撞上的树枝,“那句话我说得不对。”
许陶陶奇道,“哪里不对?我爸妈确实挺惯着我的。”
“那时,我不够了解你,所以将你的选择过多归结于客观条件,忽视了你自身的因素。做一件事,决心、魄力和努力远比家庭所能提供的初始条件重要的多。回首你的几次选择以及结果,我觉得,你不仅不需要仰望任何人,更有被别人仰望的资本。”
许陶陶叹为观止,“师兄,我突然发现老师的基因有个很大的缺点。”
“什么?”
“夸人太过委婉。”
梅亦清笑了,“我下次注意。”
许陶陶也笑,“哪有下次啦,我没那么多可夸的。”然后转身与梅亦清并排着走,“不过师兄,被人夸确实好开心,尤其是像你这么有理有据的夸赞。靓源的事,是有些辛苦。今晚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有些选择既然做了再苦再累也得担着。这样虽然也能说服自己撑下来,但多少有点悲壮。刚刚听你说过之后,我突然觉得,我做这个选择,其实也是遵从内心驱使,悲壮色彩立马少多了。悲壮感一少,信心和勇气随之大增。”
抬起头,靓源的大门近在眼前,许陶陶抬起头冲着梅亦清笑,“师兄,今天你能来我很开心。你也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梅亦清的眼睛亮了下,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来,顿了下,看着她胳膊上的伤,“注意伤口,按时换药。”
“嗯。”许陶陶重重点头。
躺在办公室的床上,许陶陶脑海中之前迸发出的那个念头再次冒头,并且在夜晚的寂静中萌生出枝蔓:亦清,好像确实紧张自己。如此明显的紧张,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并没有和田浅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