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今日不见朝霞,整个云牙山阴云密布,不多时便会下雨。
古朴雅致的书房里,那盏夜间燃起的灯火此时已然油尽,白郡司却没有察觉似的,披衣立于窗前,手中攥着几张信纸。
“这可如何是好……”
他不知不觉叹出了声,这几日挥之不去的不安因这几封信而愈加浓烈。
‘扣扣’几声敲门声打破了房中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等白郡司回应,门外的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你找我?”
白斯寒昨夜应父亲吩咐,与红戎鬼去往附近的鬼山夜巡,寅时才归。刚歇下不久又被叫唤而来,多少有些不耐烦了,此刻正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一进屋就直奔长椅,恨不得躺着议事。白郡司却意外的没有教训他,双目只瞄了他一下,复又看回手中的几张纸上。
“你在看什么?”
白斯寒半眯着眼看着父亲,觉得今日的他一反常态的严肃,似乎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问题。这番猜想着,脑中的困意倒是驱赶了不少。
他站起身走近白郡司,也不发问,直接拿过那几张纸,从一开始的一目十行渐渐地转为逐字逐句,脸色也慢慢大显震惊。
桌上油灯恰时而灭,轻烟袅袅。
白斯寒看向他,指着手中的信纸,问道:“这金隐城想干什么?你可答应了?”
白郡司没有马上回他的话,径自走向长椅坐下,示意他过来。
“这已是第五封求亲书,先前的已被我退回了。”
闻言,白斯寒微微一怔,这竟是第五封了?既然其它的退回了,为何这封却留下了?
白郡司的神情显然是束手无策之态。
“他们从未见过雪儿,也不知她脾性如何,如此随意就来提亲怕是另有所图吧。老爹,你要三思。”
白斯寒的顾虑,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没想过。那些被退回的求亲书中,甚至还有三个月前发来的,而自家闺女前几日才办的成年宴,这般迫切是何居心,路人皆知。
云牙山在妖界的地位自是不必言说,正因如此才会惹来许多谄媚之徒,他们的目的断然不是真心想娶白沐雪,但她却是攀附云牙山的最佳捷径罢了。
白郡司一边思忖一边伸手取来桌上的茶罐,舀了一勺茶叶,捧杯沏茶。
一团团白雾升腾,将他的面容衬得朦胧不清,又因一声叹息,吹散了眼前的雾气。
“唉,若只是些攀附势力之徒也就罢了,最怕惹来与我处事背道而驰的妖族,娶了雪儿,我自会顾及她而不能与之为敌。”
白斯寒如今才算明白,往年父亲为何总不允许雪儿出云牙山。
仿佛是能听见他心中所想一样,白郡司抿了一口淡茶继续道:“闺女和儿子总是不一样的,若她在云牙山之外遇上些居心叵测的男人,再受其哄骗……”
他含住后半句话良久,最终又化作一声长叹,神情是白斯寒从未见过的担忧,看来这些事确实让他无能为力。
“你放心吧,雪儿脑子不算糊涂,怎么会喜欢那些邪魔之辈。”
“就说你太年轻吧,要知道,这姑娘家若是爱上一个人,那必定会倾尽所有去付出的,傻的很哩。”
白郡司说罢直摇头,而他自然也忆起妹妹以血养花的事,觉得这老家伙说得倒也确实。不禁好奇问道:“那后来你又怎么任她随意出行了?”
“如今她心中装着何人,这你比我清楚啊,还能有谁能动摇她?这姑娘家就是傻,一根筋,这都三年了还念着那小子。”
说罢,这老父亲不甘心似的将手中的茶盏用力敲向桌面,盏中茶水飞溅而出,白斯寒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微微皱眉。
他沉下心来,低头又将手中的信纸看了又看,疑惑道:“为何不将这金隐城的求亲书一并退了?”
金隐城这名字颇为熟悉,白斯寒一时想不起来曾在何处听闻过,唯独这封信被留了下来,莫不是老家伙有意结亲?
“你可记得先前那封密函?”
经白郡司一提醒,他才想起数月之前神秘传信之事,说是金隐城城主树孤公失踪了,但这又与求亲一事有何关系?
白斯寒又看了看手中的信,里面的名字引起他的注意……
石朔君……
“这石朔君又是何人?”
“哦,应当是我那旧友的爱将之一,据说二人情同父子,这桩婚事树孤公也曾一时戏言提过。”
自从得知树孤公失踪,白郡司一直考虑找个理由调查金隐城,但碍于各妖族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他实在没立场干预他族之事。
而此时金隐城发来的求亲书无疑是最好的机会。白郡司脑中已有了一些对策,只是深怕委屈了自家闺女,迟迟不愿提及。
“你可是怀疑那两名副将?树伯失踪之后,最受金隐城妖族拥戴的便是这石朔君了,他有理由为了地位对树伯不利。”
白郡司摇摇头,并未给予肯定的答复。
确如白斯寒所分析的,石朔君确实有可疑之处,可如今他竟发来求亲书,这使得白郡司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若真是害了树孤公又为何主动与云牙山牵扯不清。
难道仅为了那时的戏言?
﹉
姑蜀镇郊外山林,阴云蔓延千百里,时有凛冽寒风将山洞吹得如恶鬼嘶鸣。
狸吾天没亮就将自己双足用锁链困在洞内,怕的就是天明之时恶魔苏醒,但今日却是不同的。巳时已至,他一如昨夜。
他反复确认自己的视野、体温、思想……一切正常,甚至还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凝于心脏,随着经脉流遍全身,顿感一片清凉。
狸吾闭上眼,调整呼吸。渐渐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嗅觉、听觉,所有感官更甚从前敏锐,好似脱胎换骨。
“可以了吧,若要失控早就失控了。”
守在洞外的铁鼠看着狸吾双脚锁死的粗重铁链,于心不忍,实在难以想象他独自一人是如何挨过这三年光阴的。
狸吾总算接受了自己被救赎的事实,他内心的情绪难以抑制的激动,终于不用再像野兽一样躲着世人活着!
解开锁链,走到洞外,望着外边广袤无垠的天穹,即使现在乌压压的一片黑云,在他眼中也是那样的辽阔又美好。
三年未见天明了。
铁鼠走近他,面露喜色,却言不由衷地说道:“你真是命硬得很,还死不了呢。”
“换作你,怕是早已死个三百回了。”狸吾不甘地怼回。
铁鼠换作一脸不屑神态:“你我之间就差了个白沐雪罢了。”
闻言,他只轻轻一笑,因铁鼠提了这个名字,他脑子立刻就浮现那时喜时悲的含情双目。
“这回你又欠她一条命了,怕是你下辈子都还不起了。”铁鼠讥嘲着笑道。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狸吾是万般不愿的,彼时的他最怕受人恩惠却无以为报,如今他却欢喜得很,最好与她缠上千丝万缕的因果,任谁也无法解开。
二人离开了山洞,离开这个困了狸吾一千多日的地方。
出了森林,他的目光就开始搜寻盘绕脑海的那抹身影,几番查看却不见白沐雪,他嘴角温和的笑意渐渐落寞了下去。
铁鼠一眼便望穿他的心思,告知道:“她家的狐狸精将她带回云牙山了,说是职责在身,不能让她夜不归宿。”
狸吾沉思良久,心下犹豫不决。一方面他确实很想立刻就去找白沐雪,让她安心,另一方面,关于那荒漠的秘密,关于当年父亲战死的内情,他亦是一刻也不能容缓!
三年间无人找到狸吾,正是因为日间他将自己锁起,夜间他偷偷寻探各处关于万花瑶台和灭妖师之间的线索。
他一直好奇炼出的两颗莲心究竟流落何处,为何木元没有将它用在自己身上而得以长生?鬼舜为何也知晓莲芯的存在?
直觉告诉他,鬼舜与灭妖师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交集,若真是他所想的这样,那当年万花族的内鬼便是鬼舜无疑了。
只是这话,他咽入腹中,不愿对铁鼠提及。
思绪至此,狸吾转而对铁鼠正色道:“你替我捎个信给她,告诉她我已经没事了。”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还有急事要办,帮我也给梅婆婆报个平安。”
不等铁鼠回话,一股劲风已从他面前掠过,狸吾纵身跃入了林间,一直朝着东面那座绵延山脉奔去,似乎迫切着要寻找什么。
沉淀了半日的乌云,忽然电光一闪,闷雷炸响天际,紧接着细细的小雨开始打湿空气,飘在脸上就像羽毛一样舒适。
铁鼠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