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赏略乞不知昏睡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口边一阵微热,便徐徐睁开了眼睛,只见面前一个撞令郎打扮的汉人正在将一匙热粥送进自己口中,几日不见饭食,赏略乞猛然惊醒,一把夺过粥碗,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问:“怎的有了粮食?”那汉人就地一坐,“我等从保泰军司前来驰援,带了些粮草辎重。”说罢指了指赏略乞身旁满满一壶箭。
“来了多少援军?”
“不多,两营而已。”
赏略乞心头一沉,两营不过千余人,于事无补。便将吃空的粥碗放下,舒展了一下筋骨,问道:“哥哥可是汉人?不知尊姓大名?”
“在下李仲,本是延安府人士。兄弟不必客套,唤我二郎便是。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赏略乞回道:“小弟党项人,赏姓,家中排行最大,依你们汉人称呼,便唤大郎。”见李仲额上刺字,赏略乞又问道:“二郎可是充军发配途中跳脱至此?”
李仲摸了摸脸上金印,呵呵一笑,“某家非是配军,原是个铺兵,枢密院办差,因一位待制徇私,迟发递角,若按定期必然延误了,我心中不平,不想再受那鸟气,便烧了递角,只身来投大夏,当了这撞令郎。”
赏略乞点点头:“看哥哥面善,不像是那作恶之人。”
李仲哈哈大笑,“大郎说笑,我自幼习了些拳脚枪棒,本欲谋个捕头的差事,惩奸除恶,怎料天意弄人,做了铺兵。自入了大夏以来,东荡西杀,倒也领了不少赏赐。”说罢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甲胄,“大郎来看,我可还衬得起这一身山文甲?”
赏略乞借着城头火把光亮看去,李仲身上果然一身山文甲,定是斩杀了哪员宋将,得的赏赐。赏略乞满面羡慕之色,“二郎若不嫌弃,待战事平定,我便去寻二郎学些步下的武艺可好?”
“有甚不好!某家在这大夏无甚亲朋贵友,正是求之不得啊。”
正在二人交谈之际,突然身后传来声音:“你可是李仲吗?”
李仲回身看去,见是个军校,便回道:“在下正是李仲。”
“随我来,现下正缺步跋子,听闻你在汉境是个金牌急脚,正好可用。”
李仲向赏略乞抱了抱拳,“那我就在保寿军等着大郎了!”说罢随着军校走了。
赏略乞连忙起身送了两步,正看到不远处几个亲兵簇拥一位大将,此人头戴黑漆冠,衣紫旋襕,腰间一条金涂银束带,垂蹀躞,佩解结锥、短刀、弓矢韣佩在身侧,好不威风。见李仲过来,便命人将他身上山文甲解下,从新打上绑腿,带着下了城墙。
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山谷深险之处遇敌,则多用步跋子做击刺掩袭之用。赏略乞心中暗想,此番征招步跋子,莫不是要在皋兰山、五泉一线部署,岂不与敌营更近。想到此不禁叹了口气,“二郎若真去了步跋子,有去恐怕无回。”
凭着保泰军司送来的粮草,兰州守军恢复了几分元气,这几日说来也怪,吐蕃不知何故,并无攻城之举,众将士本来不展的愁眉,倒也舒展了几分。
但这乱世之秋,哪里来的清净。
这一日,赏略乞等众弓箭手被招至内城,列好队伍,将官传令此刻要出城迎敌,赏略乞偷眼望去,一哨人马绵延至瓮城,身前便是撞令郎,中间为各部残存骑兵组建而成,最前排竟然还有三十骑铁鹞子,为首一员大将,正是那日城上所见之人。有人小声在身旁议论:“妹勒将军带了铁林前来,此役定能大破吐蕃,扬我邦泥定之威!”
赏略乞冷冷一笑,看了看街巷上遍布的残垣断壁,眼中只有满目疮痍,半点也看不到哪里有“威”,于是紧了紧腰间束带,拍了拍身侧的箭壶,“矢韣啊,矢韣,在这沙场之上,人便是兵刃,兵刃便是威,那众生之威此刻何在?你只知杀戮,可知还有众生?”
赏略乞正在出神之际,只听得前方城门吱吱作响,接着一声号令,大队人马便如潮涌一般倾泻而出。
此刻吐蕃军队已在对面严阵以待,三十骑铁鹞子领着身后众骑兵直冲敌阵,只见吐蕃军阵后排万箭齐发,迎面遮天蔽日飞来无数箭矢,铁鹞子个个身披重甲,箭矢所及,只是当当作响,并不能伤分毫,身后骑兵虽无重甲护体,但西夏马匹精良,一箭之地,转眼就来到敌军身前,一阵箭雨也未伤到几个,只是苦了后排的撞令郎,前排几队,被这些箭矢射到一片,后排队伍踏过前排尸身,继续冲向敌阵,此时西夏弓弩手也入得阵来,个个搭弓拉箭。赏略乞使了十成力气将弓拉满,将一支支箭矢射向敌阵,心中不悲不喜,便当做超度对面敌军极乐往生。
依西夏人之计,本欲凭这铁鹞子和一众骑兵冲开吐蕃阵型,待后排撞令郎上得前来再一举击溃,怎奈这铁鹞子不过区区三十骑,不多时便被吐蕃军士团团围住,其余骑兵也都自顾不暇。此时一支吐蕃援军,已经越过皋兰山,行至五泉山下,眼见便要抵达兰州城,突然从山上杀出一支步跋子,拦住大军去路,厮杀起来。
那边激战正酣,这边吐蕃攻城大军已将西夏骑兵与一部撞令郎与后排分割开来,这时一支吐蕃重骑突然从侧翼杀出,直奔弓弩手队伍而来。其余撞令郎只得奋力掩护,不多时便被杀的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赏略乞眼见吐蕃重骑越杀越近,心中依然毫无波澜,只是瞄着敌军脸颊和脖颈射去,不知射了几时,再用手向箭壶内探去,已然没了箭矢,于是弃了长弓,抽出短刀,伫立原地,看着前方撞令郎一个个被砍杀倒地,突然间大喝一声,握着短刀向迎面一骑奔去,还未跑到近前,只觉得后背一热,随即撕心裂肺的一阵剧痛,脚下好似突然没了根基,身体向前倒去,口中只是喃喃道:“延嗣宁国生人,天赐礼盛国庆卒......”便昏厥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赏略乞只觉得口边一阵微热,便气息微弱的问道:“可是哥哥回来了?”只听有人说道:“莫要言语,将这水喝下,好生休养便是。”继而又听一旁有人说道:“背伤倒无大碍,只是这一臂一腿已被马匹踩的筋骨具断,不中用了。”赏略乞才察觉右臂、右腿如钢刀扎心一般剧痛,于是勉强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自己那条断腿,如一片落叶一般孤零零躺在那里,再往旁边看去,只见战场之上,只有宋军正在抬运尸身,于是又挣扎着问道:“五泉山可有战事?”
身旁那宋军答道:“那厢战事更为惨烈,只说你们西夏惯是出了好汉的,一营步跋子阻了吐蕃三千人马,竟无一人生还,悉数战死。倒省了我们不少气力。”赏略乞听罢,才闭上双眼,热泪此时夺眶而出,“有劳几位将我身边长弓放置身侧,有劳了。”
“便再拉不得弓了,留它作甚?”
“扬威。”
兰州一役,景思立依李文英之策,自皋兰山南麓攻来,于五泉山击溃吐蕃援军,又驱兵在兰州城下解了妹勒取礼骑兵之围,宋军与西夏余部前后夹击,吐蕃大败。此时妹勒取礼也无兵力抗击宋军,只得拱手将宋军迎进兰州城内。
进得城内,景思立与妹勒取礼相互行了礼数,便命人将卫穆父女领出,遣散周遭闲杂人等,说道:“将军可认得这父女二人?”
“只道是对回鹘父女,便是寻常的很,末将哪里认得。”
“将军可知卫穆氏尚有后裔在这人世?”
妹勒取礼大惊:“景将军,这玩笑可使不得,自卫慕山喜谋反事败,卫穆氏便被灭满门,此时我邦泥定四面楚歌,将军可不要借机设计诓骗于我。”
此时卫穆赤呵云上前一步,对妹勒取礼深施一礼,“妹勒将军可识得此物?”说罢将随身碧玉如意宝祜主取出交于妹勒取礼。
妹勒取礼双手接过,仔细打量一番眼前的赤呵云,又仔细端详起祜主来。看不多时,便交还给赤呵云,说道:“此物倒是不假,但仅凭此物便说是卫穆后裔,未免牵强。”
赤呵云正欲申辩,被一旁李文英拦阻,李文英也上前对妹勒取礼施了一礼,“将军此言差矣,此物真,人便真,人若不真,又如何解得眼下大夏之危。”
妹勒取礼听出李文英话中定有玄机,便向景思立问道:“这位是?”
景思立答道:“这位李先生乃是我朝鲁国公门下客卿。幕僚中人。”
妹勒取礼世袭武将出身,平生并未将文人谋士放在眼中,听说是个汉人幕僚,便难掩轻蔑之情,随口说道:“那就有劳先生说来听听,这汉人眼中,我邦泥定局势又当如何破解?”
李文英缓缓说道:“将军可曾听过‘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既然梁太后废除汉礼,恢复党项蕃礼,那为何适才将军与景将军见礼之时,不用蕃礼?妹勒为党项大族,又为何今日将军亲率区区三十骑铁鹞子出城迎敌,却不是三百骑。恐怕将军与那梁太后早已势同水火,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才会有今日之局面。”
妹勒取礼听李文英字字珠玑,件件都正中他下怀,心中不免为之一动,于是问道:“先生所言乃是内忧,怎会招致如此外患,可否在此明言?”
“那将军便慢慢听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