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怕老婆的邦尼特少校(上)
书名:荣兵日记 作者:雷森道 本章字数:8914字 发布时间:2021-09-24

1713年8月的一个傍晚,“多巴哥岛”上的某小镇。

“啊巴辣鼓……呜……啊巴辣姑……嗯……呀旮旯及其妹夫阿诗玛内嘎卡啦哭……武呜吴雾五……啊巴辣姑……”

趿拉着一双“疑似”鞋,晃晃当当地走在从渔场回出租屋的土路上,荣兵一边哼唱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一边东张西望着。

这是以前荣爸推荐他看过的一部老得直掉渣的影片主题歌,老是老了点,与他眼下的生活倒是蛮搭的,就被他从记忆的仓库里翻出来了。


切里在后面捅捅螺丝:“哎哎,你瞅瞅,罗宾现在可真不一样了,跟以前相比变化太大了哈?”

螺丝深有同感:“可不是呗?以前他在鲨堡地牢里时那沉默畏缩的熊样儿,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荣兵扭头怼道:“屁嗑!把你一个英国佬孤零零地扔进我们国家的监狱里边,你不沉默你不畏缩啊?你支个毛炸个翅试试?不削出你屎来!”

众人都哈哈大笑!老德克也笑着摇头:“活该!明知道对面有加农炮还老想伸头试试火力。你们这帮孩子啊,跟罗宾斗嘴好像就没䊨过。”


小托尼浅褐色的眼珠一转:“嘿嘿,其实也有招儿治罗宾。你们发现没?越是常识的东西他越不懂。他要再问你‘百年战争’啥的,你就问他绅士戴的假发多少钱一顶,你准䊨!这我有经验。”

大伙儿又笑,荣兵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他一把搂过小托尼的脖子问:“别说哈?真被你小子怼俺软肋上了。那你说绅士戴的假发到底多少钱一顶啊?”

“嘎嘎嘎……这我可不告诉你,省得你啥都知道了,以后就更没人治得了你了。”

“哈哈哈……”

回“家”的泥泞土路上,洒满了七只加勒比流浪鸟儿欢乐的笑声。



夜晚来临的时候,夜雨也跟来了。昏黄的油灯光晕里,七只快乐鸟都耷拉膀子了。四面漏风两处漏水的破板棚里,八条愁眉对着三张苦脸,默默地数着淅淅沥沥的雨滴不语也不动……

买了今晚的黑面包又交了这个月的房租之后,小梅子叹了口气,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铜板都拿出来展示给大家……大家看完之后就是这副模样了。


“三月在博奈尔伐木……五月在加拉加斯放牧摘水果……七月在库马纳修要塞……”

螺丝数着手指头托着腮出神:“老德克,你说咱们现在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干活儿,咱几个又不懒不笨的,到现在先不说过上啥体面日子了,咋连顿好饭都吃不上啊?”

“还啥好饭哪?连顿饱饭都没吃过……”胖贝格小声嘀咕。

“少扯!你那纯属个人原因,赖不着时代。”

小托尼嗤地一笑:“嘁!早和你们说过了,这年头儿啊,谁当好人谁就活不好!你们偏不信嘛。”


老德克深深看了小托尼一眼,环视着大家沉声开口了:“孩子们,其实我这个岁数的人,咋过都无所谓了,我是不放心你们这帮孩子。我见过太多走邪路的人最后都没啥好下场,就想带你们闯出一条能体面生活的正路来!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没……”

众人闻言都默默无语。

望着士气极度萎靡的六个葫芦娃,老德克想了想,用领导者振奋士气人心的口吻拔高了音量说:“孩子们,打起精神来!前头的事儿怪我判断失误。咱们之前干活儿的地方都太穷了。要想赚钱,还得去富裕的地方!”

“那我们去哪儿啊师傅?”

“天竺……不是……内个……西印度糖岛之母——巴巴多斯!”



1713年9月,“巴巴多斯岛”(Barbados)“布里奇顿”城东南的“邦尼特庄园”……

“罗宾低头!”

荣兵正拿着甘蔗一截一截地往榨汁机的榨辊里续填,被这声惊呼吓得本能地一缩脖……榨汁机上方粗大的木杠堪堪地从他头上掠了过去!

看到小托尼仍是没精打采地摇晃着小鞭子跟在牛屁股后头,庄园小男仆“桑乔”就气鼓鼓地冲他嚷嚷开了:“你白痴啊托尼?要不是我刚巧走过来看见,罗宾的脑袋是不又得撞一大青包?”

小托尼扭脸冲着和他同岁的小桑乔龇牙一乐,就像个没事儿人似地扭过头去接着赶牛了。

荣兵冲桑乔感谢地点头笑笑,却马上惹来了桑乔的火力:“傻子呀你罗宾?你那么大个子不能去赶牛?你让小托尼填甘蔗呗,他个头那么矮蹦着高儿也撞不着木杠啊?”


没等荣兵吭声,小托尼先懒洋洋地开口了:“这可不赖我哈。是他非要亲眼看看榨汁机是肿么把甘蔗榨出糖浆来的。桑乔,你就多余提醒他,他那么聪明的脑袋瓜儿再是再撞撞,没准儿真有希望变成你说的傻子呢……”

“哼!没空搭理你们!不明白少校为啥这么好心,非得让你们这帮傻子白痴和蛇精病来邦尼特庄园!”



邦尼特庄园占地六百多英亩,在总计一千三百多个甘蔗种植园的巴巴多斯岛上也算数得着的大庄园了。巴巴多斯这个海岛的名字荣兵倒是听说过,但别的就一无所知了。幸好有“扛把子”老德克这样的加勒比百事通。从他的讲述中,荣兵才对这个海岛的历史有了点粗浅的了解。

这里以前并不是英国人的地盘,大概是在一二百年前吧,葡萄牙人就登上了这座海岛。他们发现,岛上到处都遍布丛生着无花果树,树上的缕缕须根就像长满了长长的胡子,就给这座海岛取了个很形像的名字——巴巴多(barbado),也就是长胡子的意思。


甘蔗苗是1493年哥伦布第二次抵达美洲时带来的。而阳光充足,雨量充沛,土质肥沃,天然就适合种植甘蔗的巴巴多斯,从此就与蔗糖、朗姆酒、奴隶这些名词永世结缘无法分割了。虽说现在甘蔗种植园在西印度这边已经遍地开花,可“西印度糖岛之母”这尊桂冠还是稳稳地戴在巴巴多斯头上,任谁也抢不走了。

据说最早用来榨蔗汁的第一代工具叫“古尼亚亚”(La Cunyaya),是啥样儿的就不知道了,连老德克都没见过,应该就是那种很原始的工具吧。后来才有了用畜力或水力带动榨汁机来工作的方式。邦尼特庄园用的是畜力榨汁机,荣兵刚才就是差点被老黑牛和小托尼给联手暗害了!


在巴巴多斯这座只有430平方公里的小岛上,竟然遍布着一千几百家甘蔗种植园!这都是拜“砂糖革 命”所赐。据老德克说,巴巴多斯最兴盛的时期,仅仅这一座小岛同英国的贸易量,就超过了北美大陆所有英属殖民地与英国贸易量的总和!当时英国消费的所有食糖几乎全部来自巴巴多斯。


在欧洲,砂糖原本属于奢侈品,是被贵族和富裕阶层所独占独享的。现在却成了生活必需品,咖啡、茶、食品都需要大量的糖。平民也都开始追求“甜蜜的生活”了,这是一种味蕾和心灵的双重享受!砂糖不但能够带给他们可口的饮食,更能够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因为他们终于可以和贵族老爷享用同一种奢侈品了。这是一种犹如提高了社会地位般的满足 感!这些味蕾和心灵的强烈需求,就是对砂糖的需求暴增的根本原因。眼下,仅仅是一个大英帝国,每年人均砂糖的消耗就达到6磅之多! 

甜蜜的日子多了,幸福的欧洲人笑了,他们说砂糖是天主赐给他们的礼物。可真的是这样吗?

17世纪开始的几百年里,都是黑奴们用泪,用汗,用血,和成了欧洲人嘴里那些甘甜怡口的砂糖!是苦难的非洲人用凄惨的人生换来了幸福的欧洲人那些甜蜜的日子!砂糖啊……你这天杀的糖啊!



邦尼特庄园的主楼是一栋砖木结构的白色小楼,挺气派的。此外还有仆役佣工以及奴隶居住的砖房和木屋。庄园南边是马厩牛棚和家禽窝,北边就是数百英亩的种植园,边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蔗糖作坊。

按老德克的说法他们是来对地方了。约定的工资是每人每月2镑5先令,绝对够高的!而且庄园主邦尼特少校又是个挺和气的人,无论从哪方面看去,他都不像那种“奴隶拼命压榨甘蔗,他们拼命压榨奴隶”的种植园主。

他似乎不太看重土地的收益。这五百多英亩的土地居然只种了二百来英亩甘蔗,另有大约二百英亩是种了些粮食蔬菜和甘蔗苗。还有一百英亩土地啥也没种就那么摞着。


甘蔗这东西生长期可长,得14-18个月才能收获。在巴巴多斯这种气候炎热湿润的地区,甭管啥季节,你就可劲儿种吧!六到十一月雨季时甘蔗长势最好,一到五月旱季时收割的甘蔗糖度最高。只要尽量平衡兼顾好这两个季节就成。

所以很多种植园主都是无法自控地这茬收完立马就种下一茬。要知道,以现在全欧洲对蔗糖的疯狂需求,种甘蔗简直就像是在土地上直接种金币啊!

既然这样,那种植园宝贵的土地还能浪费在种粮种菜上?拉倒吧!傻呀?一律外头买去!俺家土地还得留着种金币呢。至于说还要空着一百多英亩让土地缓口气儿养养地力?有那个必要吗?反正甘蔗这玩意儿对地力的伤害又不是狠大。谁要这么干谁就一准是二傻子!



当二傻子穿着一件红蓝白条相间的丝绸晨袍,手里拿着一本书,无所事事地走过来时,荣兵正蹲在一排大木盆前边,查看过滤之后的糖汁冷却和结晶的过程。

二傻子应该不到三十岁吧,170上下的身高,稍微有点胖。脸蛋儿又圆又白,一头金发微微卷曲。不知是刻意这么造型还是怎么回事,总有那么一绺月牙型的发梢紧贴在他的额头正中。这个二傻子邦尼特少校天生一张有点笑面的娃娃脸,要不是他那一圈儿有些稀疏的浅黄色胡子,看起来就像个笑眯眯的少年儿童似的。


荣兵在心中叹了口气,暗暗想道:“这西方的代议制民 主可真他妈搞笑!在任用官员的标准上也太自由太随意了吧?连我都能看出这位邦尼特先生根本就不适合当个军人,可巴巴多斯市政议会就愣是敢把这个连一天兵也没当过的少爷,直接就任命为整个岛上军权最大的少校。就像后世的丑国一样,竟敢把一个一天兵也没当过的变性人直接就任命为最高军阶的四星上将!呸!你 妈的!还能要点脸不了?

听桑乔说,当初殖民地治理议会给出的理由是:邦尼特先生人品家世深孚众望,而且他本人机智果敢勇于奉献。最关键的是,此公熟读兵书战策胸罗甲士万千啥啥的……于是邦尼特先生原地一变,就成了巴巴多斯自卫队的邦尼特少校。


可1710年那次,当两艘西班牙海盗船从加里森角登陆巴巴多斯岛搞破坏时,这位邦尼特少校的表现得很……内啥,反正过后就被委婉地劝退了。

雪上加霜的是,同年,22岁的邦尼特少校婚后第一个孩子,以他和太太两人姓氏命名的小亚蓝比•邦尼特不幸夭折了……


桑乔是邦尼特家的家生仆,他的爷爷和爸爸都是邦尼特家族的仆人。今年才16岁的他从小就跟在邦尼特屁股后面当小仆人,两人之间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有点像亲人的感觉。所以小桑乔和老德克他们讲述邦尼特先生在1710年那些痛苦的日子时,眼圈儿都有点发红了。


那之后,邦尼特先生情绪抑郁了很久,直到他的第二个儿子小爱德华出生后才略有好转。从那时起他就不大热衷于社交活动了,连正装都懒得穿,每天就穿着晨袍在庄园里找个角落静静地看看书抽抽烟。但他不能在主楼的书房里看书和抽烟,因为……家有猛虎啊!

所以小桑乔郑重告之了大家两条禁忌……

一,称呼邦尼特时,最好称他为邦尼特少校。切记!

二,大家一定尽量少在邦尼特太太面前出现,总之一定别惹着这位邦太!切记切记!!

荣兵当时就很奇怪地问:“既然邦尼特先生有过那样一段不……怎么辉煌的少校履历,那他应该尽量回避这一点吧?而且他已经不再是少校了,这咋还在称呼里讽刺人家戳人家痛处呢?桑乔,你可不带害我们的呀?”

桑乔摇摇头说:“我也不太懂,可能跟他总看的那些书有关吧。我听夫人背后是这么说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荣兵略一留心,就见他拿着《朗斯洛或小车骑士》,《培斯华勒或圣杯传奇》,或者《埃斯普兰迪安的英雄业绩》,在草坪上,风车下,田埂间安静地阅读抽烟和思考。

荣兵看到这些书的封皮就暗暗点头,这下明白了。敢情,这位长着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富三代少爷邦尼特,还是有着一颗狂野不羁,想上九天揽月欲下五洋捉鳖的骑士游侠之心啊?



此时,游侠邦尼特先生站在荣兵身边无聊地看了一会儿糖浆结晶,刚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这个在西印度地区很罕见的东方人又在一眼一眼地瞄他手里的书。同样的事儿有过好几次了,这次邦尼特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开口了:“罗宾,你识字?”

荣兵点头。

“你居然还识得法文??”

荣兵点头。

“你……不会告诉我你还看过这本《疯狂的罗兰》吧???”

“蓓蕾只要一经采撷,她就失去了一切——上天所赐予她的芬芳、优雅和美统统消失了……”

“噢——买嘎!!!”


荣兵这个波依装得简直不能更成功了!其实他怎么可能读过欧洲中世纪那些胡诌八扯的骑士游侠小说呢?这句话就是在网上的论坛里看一对很有素质的男女吵架时,那个男的扔出来的。荣兵见这句骂人不带脏字的话很适合用来对付女生,一时好奇当场摆渡,才知道是出自中世纪的骑士小说《疯狂的罗兰》。

此刻面对少校那惊诧、敬佩、甚至根本无法置信的神色,荣兵尽量在脸上摆出了淡然谦逊并且高深莫测的表情。

“上帝呀!马可•波罗说得没错!你们东方人真是……”

“少校,我是中国人。”

“噢……骚瑞……罗宾,百闻不如一见啊!你们中国真是伟大和神奇!”

“谢谢您赞美我的祖国,少校。”


从那之后,少校先生有事儿没事儿的就会跑来找荣兵聊天。要不是看在他每次都主动分享卷好的烟,荣兵可没情绪和耐心陪他聊什么骑士啊游侠啦淑女呀啥地。

荣兵在从前的年代里是不抽烟的,现在大概是为了缓解压力吧,也开始抽烟了。只是平时没钱,根本消费不起。



10月25号晚饭之后,两人又靠坐在庄园里那架“吱呀吱呀”的老风车下面聊天了……

“少校,这烟不错啊。我看咱们种植园里没有,是别人家种的吧?”

“不是,咱巴巴多斯的烟草在欧洲顶风臭十里!有七八十年都没人种了。这座小岛就是天授种甘蔗的地方。”

“怎么会呢?土壤这么好,种烟草就不行?”

“哈哈,现在我可明白为啥你那些伙伴都说你是‘大事儿啥都知道,小事儿任嘛不懂’了。”

“嘿嘿,他们都嫉妒我的才华。”


“巴巴多斯种的甘蔗甜得要命,可种出来的烟草却有股子难闻的土腥味儿,连我都受不了!在欧洲那帮刁民嘴里就更是臭大街了。”

“区别有这么大?”

“当然啦!罗宾你看啊,在我眼里呢,古巴的烟草就像一位国王——雄浑大气,醇厚辛辣而又高贵芳香;洪都拉斯的烟草就像一员悍将——浓烈辛辣桀骜不驯!抽起来有种征战杀伐的提神振奋!而你现在抽的是多米尼加的烟草,她是我心目中的公主——优雅、柔和,带着青草的芬芳和若有若无的甜美……”

“少校您简直太有才啦!点评超级精彩!无以为敬,内啥……再给来一根儿。”


邦尼特专注地望着荣兵,冷不丁冒出一句:“罗宾,谢谢你。”

荣兵惊讶地问道:“谢我?为傻牙?”其实心里想的却是……你说你一个大老板,巴巴地亲手卷好,巴巴地亲自送来,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抽你自己还不敢抽——因为据说家中的猛虎今天有点狂躁!然后你居然还谢谢我?图啥呢?


邦尼特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吧……一直都挺压抑的,也很寂寞。是你们几个来了之后,尤其是经常和你聊天之后,我感觉心里好像畅快多了,也晴朗多了。”

“嗯,我能理解您,少校。管这么大一摊子事,这么大的一帮人,搁谁都会很累很压抑的。”

邦尼特轻轻摇了摇头……


“少校,问您个问题行吗?”

“罗宾,别老少校少校的了。其实现在我也觉得……这么叫不太合适了。”

“那我咋称呼您?”

“就像我叫你罗宾一样,你叫我邦尼特。咱们现在是朋友。”

“就叫邦尼特?都不用称先生?”

“真不用,就邦尼特。”

“好!邦尼特,我认了你这个朋友!”

邦尼特笑着拍拍荣兵的肩膀,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邦尼特,你给我的感觉挺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你不会像那些人似的,也觉着我是个精神病吧?”

“呵呵,哪儿的话呀?我是说,你和我听过的那些种植园主挺不一样的。”

“哪些?有什么不一样?”

“就比如昨天来府上做客的那位‘吉欧斯•艾奇安’老先生。”

“艾奇安怎么了?”

“小托尼在他的庄园里干过活儿,说他就是爱钱,对奴隶和佣工可没有你这么宽厚善良。”


“噢,各人的风格和追求不一样吧。咱们庄园现在是92个黑奴,500多亩土地。我要是也像艾奇安那么干,肯定也能多收入些。在巴巴多斯这地方,甘蔗这东西种完一茬马上还能接着种。而且收割之后的甘蔗容易腐烂,榨出的蔗汁又容易变干发酵,所以收割、榨汁、煮沸、精炼、蒸馏……这一整套工作得毫不停顿地在48小时内一气干完!如果干完这些,奴隶们又得马上去挖土、栽种、施粪、浇水、锄草……而仅仅锄草这一项,就被种植园主们视为‘一个国家都难以负担得起’的工作!奴隶也是人啊,他们也会受不了的。我的祖父和父亲留给我的财产不算少了,我夫人家里甚至比我更富裕几倍。我这人也没什么花钱的欲 望,干嘛为点钱就折腾得人家生不如死呢?”


“呵呵,我乱说你可别生气,你也知道人家生不如死啊?”

“哈哈!罗宾,给你讲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吧。我们种植园主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个奴隶实在受不了啦,拿根绳子想上吊。种植园主走过来看见了,就逗他,也找绳子说要跟他一块儿死!那个奴隶就吓得再也不敢自杀了,他是怕种植园主跟到那边儿去会翻倍地折磨他!哈哈哈……”

这个“笑话”听得荣兵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儿,脸上附和的笑意都是带着苦味儿的。


“邦尼特,你真是个挺善良的人。如果所有种植园主都能像你一样,那这些奴隶们的不幸……嗯……起码也能减轻很多吧?”

“说实话罗宾,其实我有点讨厌黑人。他们大多都很懒惰、庸俗、愚昧、爱撒谎、没有廉耻、也没有信仰。所以我们种植园主之间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对待黑奴只需要做到三个‘一’就够了。即:一块面包、一片棉布、一条鞭子!”

荣兵刚想争辩什么,却又低下头去吸了口烟:“是,邦尼特,我的确见识过无比可恶的黑人!为那个人还做过很多的恶梦。”


“所以啊罗宾,我没必要像其他种植园主那样凶恶地对待黑奴,但你也完全没必要怜悯他们。我既不恨他们更不爱他们,他们只是生产工具而已。咱们种植园的奴隶分为三队,第一队是16-50岁的青壮男女奴隶,第二队是年纪较大的奴隶和12-15岁的孩子,第三队是6-12岁的孩子,第三队只在女工的领导下干一些轻体力活儿。我要求做监工的男仆们不是太大的过错就尽量别动用刑罚。吃的穿的住的也能比大多数种植园稍好一点儿。虽说少种点甘蔗会少收入些钱,而提高点奴隶的待遇就会多花些钱,但我又不缺钱花,志向和兴趣也完全不在这小小的庄园里。所以对我来说这都是无所谓的。”


荣兵先是点点头,可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在这样的问题上,一个三百年后的年轻人与一个三百年前的种植园主是完全不同频的。更何况,有好多问题荣兵自己也没细想过。


“罗宾,我明天就打发桑乔给你们几个都买套新亚麻衣服吧,你们这身也破得太厉害了。另外,现在是收获季,我的男仆多数都去地里和制糖作坊当监工了,我身边也缺人。你以后就去我的小楼里干点杂活吧。说实话,糖坊里的活计确实太脏太累也太危险了。”

“确实,这些日子我已经深有体会了。”

“罗宾,你的体会其实还不深,咱们种植园用的畜力三辊研磨机没太大危险。如果是用水力自动研磨机,那些负责往机器轧辊里填甘蔗的奴隶,手边随时都得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

“斧子?为啥呀?”

“万一不小心手被卷进去了,马上得用另一只手抄起斧子把卷进去的胳膊剁下来!否则,整个人都会被停不下来的机器给榨成汁的……”

“沃——靠!!”


“至于甘蔗汁煮沸和蒸馏那道工序就更危险了。无论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任何一个甘蔗种植园都有奴隶被烫死在煮炼房里。致残的就更不用说了,这种事儿根本就躲不过去。今年还不知道会轮到谁呢,我可不希望是你。”

“糖啊!这天杀的糖啊!”

“是啊,糖坊是地狱,所有的糖坊主人都该杀!——这话是巴西的安德雷斯神父在一百年前说的。当然,他这话里也包括一百年后的我,呵呵。”

“你比那些黑心的种植园主……怎么说也多了份宽厚和坦率吧。”

“所以我可不想我的朋友老是在危险的糖坊里忙活,罗宾。”


荣兵朝这位挺另类的庄园主感激地笑了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邦尼特,但我不能去。”

“为啥?你可别误会,咱们是朋友,我可没有拿你当仆人的意思。”

“不是,不是误会你。是我不能那么做。我们七个是一起的,如果我单独有了安全又轻省的活儿,而他们还在那里冒着危险挥汗如雨,那或许有些人心里就会不平衡了,就会影响本来还挺和谐的关系。”

“为啥呀?不能吧?他们不是你朋友吗?还有不希望朋友过得更好些的人?”


望着这个虽说读了不少书,却对人性特点全无了解的少爷,荣兵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邦尼特,看来你接触的人和事都不太多吧?我这话可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啊。”

邦尼特的脸有点微红,但他还是挺有风度地摆摆手:“没有,罗宾,谈不上冒犯。可能是我接触的圈子比较单一吧,种植园主之间最多也就是彼此喝喝酒聊聊天借借工具啥的,那你说说呗?”

荣兵点点头:“这么说吧,看到从前过着同样日子的朋友伙伴忽然过得比自己好了,还能保持祝福和开心的,那种境界叫做高尚。但这种高尚可不是天生就能拥有的,那得是用修养和思考培育出来的。很可惜,我的这些朋友都是很好也很质朴的人,但起码暂时还没达到高尚的境界吧。”


邦尼特歪着头皱眉沉思道:“有这么复杂?罗宾,我比你大吧?我都没想过这么多。你多大?”

“你呢?”

“我是1688的,二十五。”

“那我比你小三百一十二岁。”

“啊???”

“哈哈,开个玩笑,比你小两岁。我二十三。”

邦尼特点点头,叹了口气:“罗宾,你挺了不起的!我很羡慕你,真的。你看你,比我还小两岁呢,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了,还读过许多书,想过很多我都想不到的事情,唉……”


荣兵连忙安慰道:“邦尼特,我还羡慕你呢。你这多好啊?老婆孩子大庄园,身份高贵很有钱。根本没必要想那些。像我们这些在外挣扎的人才不能不多想点,否则,本来就不咋地的日子只会变得更糟糕!除非有一天,你接触的环境和打交道的人都变了,那你才真的需要多想想了……”

邦尼特双手抱膝,望着高坡之下的庄园苦笑着摇了摇头:“变?呵呵,怎么变?你看到了吧罗宾,这个庄园,这样的生活,这一切就是我的人生了!它给了我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注定是我无法摆脱的囚笼!”

荣兵点点头:“我懂你的压抑了邦尼特。其实,你就是缺少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旅行?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邦尼特额头正中那一弯金色的月牙忽然微微一颤!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一只从庄园里大树的浓荫之下振翅奔向了无垠蔚蓝的飞鸟……



“罗宾,我很喜欢你,真的。你在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话,总是像个诗人或是哲人。”

“呵呵,别逗了,我……”

“嗷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摧肝裂胆的河东虎吼!

虽然隔着太远看不见,但你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此刻那头猛虎铁定是揪着自己的长发,双手攥拳双脚蹦跳着吼叫的!如果排除了这些助力动作,那“邦太”怎么可能发出这么吓人的嘶吼声呢?

邦尼特“呼”地跳将起来!也顾不得树枝草茎刮头缠腿,拔脚就朝吼叫声发出之地狂奔而去!


“邦尼特慢点儿!小心路……”

“‘蓓蕾只要一经采撷,她就失去了一切——上天所赐予她的芬芳、优雅和美统统消失了。’谢谢你罗宾。没有你的提醒,我还真找不出这么优雅而又贴切的语句来形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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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开始的几百年里,都是黑奴们用泪,用汗,用血,和成了欧洲人嘴里那些甘甜怡口的砂糖!是苦难的非洲人用凄惨的人生换来了幸福的欧洲人那些甜蜜的日子!砂糖啊……你这天杀的糖啊!——《荣兵日记·荣兵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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