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园小区与叶小桥想像中最大的不同在于，它被一条人工河划为南北两区。武舟的家在南区。
常青植物，曲桥，凉亭。凉亭边三五成群聚着晒夕阳拉家常的老人。这是公园里才见得着的场景。而武大猫从小就生长在公园里。除了阴雨天和雪天，只要他想，这二十二年大半的日子就都能沐浴到阳光吧？把皮肤晒健康，把心晒坦荡。叶小桥想。
武舟大步流星，叶小桥尾随其后，亦步亦趋进了电梯。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周日，平安夜。
“一会儿老武要是跟你谈工作谈学习谈人生理想，你可别紧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吃菜，我帮你应付他。”武舟见叶小桥异乎寻常地乖巧，察觉得到他的局促。
大门虚掩。
武舟躬身凑近门缝，窥探这阔别数日的家。
“自己家，干嘛这么偷摸着……”叶小桥说着，也忍不住往里打探。他能想像的画面是，厨房里小火炖着鸡汤、鱼汤或者别的什么汤。梁潇忙着掌勺，而武舟口口声声称呼“老武”的中年知识分子，系着围裙站在桌边摆碗筷。普通，日常，又令人向往。
看起来，长方餐桌上确实摆了几样菜碟，但不见人。也不闻声。他们推开门，里外搜索一遍，空无一人。武舟摸出电话。
“喂？梁潇，在哪儿？”
“哦，你们到了？那我……好吧，我马上回来！”梁潇的反应与平时判若两人。平常都是无“公子”不开口，刚刚却像是忘了。而且，就武舟对她的了解，除非给客户刺青时把图形搞歪，自毁声誉，别的事情都不会让她语无伦次。但电话里她就是结结巴巴了。
“去哪儿了？门都不锁。”武舟质问梁潇。她从电梯门里窜出来，跑得脱了相。
“哪来那么多废话！我跟丢了。”
梁潇说，老武特地推了应酬，一下午守在家里等儿子。看时间不早，就下楼去小区门口迎一迎。
“你跟踪他干嘛？又不是孩子。”
“好奇不行吗？”梁潇并不解释她究竟好奇什么。武舟离家的这段日子，梁潇周末来给武叔叔做晚饭。可是有两次他下楼转悠、深夜方归。就跟暑假里武舟和她一起经历的那次一样。
“好啦！那是我爸，给他点儿空间不行吗？以后别跟踪了！净干无聊的事……来，我带了朋友来给你捧场！”武舟回头揽住叶小桥后腰，将他轻轻带至气息尚未平稳的梁大厨面前。
梁潇这才从跟踪失败的阴影中回过神来。她伸出手极为官方地示意叶小桥沙发就坐：“不好意思啊，没顾得上招呼叶帅哥！那个……我什么都不问，你们自便！”转身猫进了厨房。
半小时过去，老武仍不见踪影。梁潇的最后一道清蒸东星斑上了桌。“要不，你给武叔叔打个电话吧！”
话音刚落，武志军打了过来，武舟按下免提。
“小舟啊，我想起来，你今天到家……这会儿已经到了吧？”沙沙作响的气流告诉众人，他在赶路。
“到了，还带了朋友！”
“我马上就回来啊！快了快了……”一阵由奔跑运动所致的喘息声中他挂了电话。
武舟咂摸起老武的话，似乎哪里不妥。正两眼困惑中，叶小桥问：“叔叔今年多大岁数？”
“五十三。”
平安夜晚餐，梁潇主理的粤菜淮扬菜组合让三位食客大加赞赏。或许是菜肴太过令人惊艳，反倒使人说话的欲望减退。尤以武志军最为明显。因此，叶小桥并未被问及工作学习人生理想。而武舟也没有像从前每次考察学习回来一样被老武要求汇报收获。一番礼节性的招呼过后，老武以体力不支为由回了卧室。
送叶小桥回家的路上，武舟心怀愧疚。显然武志军今天的表现并没有使他心爱的叶老师感到家庭温暖。当然，他认为主要原因是老武没有给他足够机会去介绍这个年轻人眼下的境况。否则以老武当年接纳小梁潇时的慈悲，如何就不舍得给与叶小桥一顿饭时间的关爱呢？
“叶老师，找工作的事儿，有何进展？”武舟蹬着老武的老式二八自行车，奋力朝钟楼和天宁寺护佑之下的破楼小区驶去。他还是从唐一梅那里知道叶小桥终止考研的事儿。如今叶母不在了，重大人生变故之下，许多东西都会面临重新修订。
“还没定。以前找工作，考虑我妈，考虑学习，现在都不想了。其实之前一直守着值班室还有个原因，就是觉得，你不在的时候我至少能爬上天台去想你。离你更近。”
武舟闻听，一个急刹车。叶小桥身子前冲，一头磕在骑车人的脊柱上。两个人同时嚎叫起来。
大个子两脚撑地，示意叶老师下车。
“怎么了？怎么中途甩客呢？”叶小桥不解。
武舟等不及将车子放稳，任由它挣扎两下失去平衡，栽倒在路边。他抱住叶小桥，撒娇一般：“怎么办？我们在一起吧！”
“这是叔叔的车，你怎么这样，没心没肺……”叶小桥蜷成武舟怀里的一颗馅儿，手指描着他毛衣胸前的花纹。藏蓝底色，一排白色小鹿。“毛衣好看，不会又是哪个姑娘织的吧？”
“现在织毛衣的都是小伙子，姑娘更喜欢悦己消费……唉，说这干嘛？你故意打岔是不是？快说，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武舟收紧双臂，“快说！”
“……我，我快憋死了，你松开！”
“不，你答应我！”
“好，我愿意。可是我们怎么个在一起呢？你家？难不成我家？”
武舟望了眼前方不远处，那片明显暗淡下去仿佛永远躲藏在阴影里的破旧小区，正是叶小桥一直以来讳莫如深的家。他与那楼最近距离的接触，也有着至少二百米。他想进去看看，并非只为好奇。他希望这带有仪式感的举动，能象征叶小桥完全将心交给自己。
“去你家看看吧！好吗？”
“走吧！”叶小桥没有再回避，那个家里的一切，都可以向武舟敞开。或者说，他希望那些旧物那些斑驳可以替他向武舟道歉，有些事情，还不能说。“没有电梯，没有楼道灯，你小心着点儿！”叶小桥打开手机电筒给武舟开路。
武舟亲眼见了叶小桥的单人行军床，收起斜搭在客厅角落里。靠近厨房朝北的小窗户下面，是一台型号老旧的台式电脑。电脑桌下，扎着一捆电商实操方面的书籍。明显蒙了尘。另外，唐一梅生前没吃完的外国药，还摆在小餐桌靠墙一边……
叶小桥像二手房主展示住房一般，给武舟逐一打开了仅有的几个空间。最终来到阳台。花布装饰的小木橱旁边空隙里，两桶白涂料被武舟一眼发现。“叶老师，我觉得这个屋子改造一下，完全够我们俩住啊！你看啊，买几盆绿植，墙面刷一刷，阳台弄一弄……不缺什么了啊？”
“大猫，你觉得我就真的走不出这栋楼了吗？”
“那倒不是。慢慢来吧，你有什么打算，我都听你的！”
“你呢，安心把你的书读完。我继续物色工作。两不耽误，好不好？”叶小桥勾住武舟脖子，“手酸了，怎么办？”
“上来！”武舟扎好了马步，双手呈托举状。
叶小桥眉目含春，一跃而上……“大猫，你这吻功，是找谁练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碰着你自然灵感就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销魂？”
“嗯！天赋。”叶小桥紧紧攀附在高大健硕的男子身上，手指贴着寸头的后脑勺弧度，不断上下来回摩挲。“我喜欢，你的，天赋……”
“谢谢夸奖！”武舟感到唇齿间自然渗着一股甜香。他弄不清是情绪涌动而自发生成的，还是此时无比甜美的叶老师传递过来的。总之，这一刻，他觉得以后两个人都会如胶似漆下去。他不会松手，不会允许叶小桥再独自挣扎在心灵的荒郊野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