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武舟在医院附近一家快捷酒店住下,准备第二天返回东北。夜里十点,他约叶小桥面谈。
“我们谈谈吧!你那边忙完了,就来我房间。好吗?”
“嗯。”
还未等叶小桥按铃,房间门就打开了。武舟站在门后,笑容温暖。他一把搂过这个憔悴的访客。“叶老师,你辛苦……”他等不及说完慰问的话,以他的方式来安抚叶小桥的表面沉着和实则无措。“叶老师,你嘴唇干裂了,有咸味儿,我看看。”武舟托住明显瘦削下来、一侧青肿的脸,细细端详。下嘴唇的确裂了道口子,唇周皮肤泛白。刘海很久没有修剪,长长的,盖住眼睛。睫毛眨动时,头发跟着一跳一跳。但他本人似乎毫无察觉。
“我倒水给你喝!”武舟转身,却被叶小桥拦腰抱住。
“别走!”叶小桥扑进武舟怀里,双肩颤动,“你别走!”泪水决堤而下。
“我不走。哭吧!”武舟亲吻叶小桥蓬乱的头发,“哭完了,你今天就住下。”
“嗯?”叶小桥抬头,泪水、发丝混作一团,粘在泛青的眼角下。
“我是说,这里离医院不远。你随时可以过去。”
“嗯,其实妈妈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倒不会有什么事儿。不过,我睡这儿?”叶小桥指指房间正中央的一张大床,再瞥一眼武舟。
“叶老师,我回来是为了看看你,我留你住下来是想和你聊聊。多说会儿话……好吗?”
“好。”
叶小桥冲了热水澡,换上武舟递过来的睡衣。“那你穿什么?”
“我嘛,喏——”武舟翻出壁橱里的浴袍,“将就一下,反正我皮糙肉厚。”
他们拉开厚厚的遮光窗帘,让对面楼顶蓝色的“医大附属医院”灯牌照进来。两个人并肩坐在床沿,面迎窗外。蓝光照拂之下,叶小桥脸色更显青白,武舟也被镀上了不属于他气质的色调。少年的爽朗此刻被篡改成了青面獠牙。
“大猫,你好丑!”叶小桥侧过头说了句,立即回转身体,目视前方。
“不管怎样,阿姨把你交给我了!”武舟昂起他难得桀骜的脑袋。
叶小桥不知道唐一梅在病房与武舟具体谈了什么。如此看来,多半是替儿子托付终身之类的话了。
睡前,他们就彼此心中存疑的部分进行了信息交换。武舟告诉叶小桥,他能够如此精准地赶来医院,是因为视频聊天时,叶小桥身后墙壁上的医院LOGO和宣传画一角的住院部落款泄露了天机。
叶小桥承认脸上的伤不是自己磕碰所致,并将与“考生赵”的渊源和盘托出。但对于脖颈上曾经的淤青,他只字未提。唐一梅所说的“贵人”,以及所谓机器猫促成的假期旅行,武舟也想知道真相。但是与叶小桥相处越久,他对于话题的选择越发谨慎。
“大猫,我累了。”
“好,睡吧。”
同塌而眠。叶小桥蜷进武舟的胸前,被修长有力的双臂围抱着。两个人同向侧躺,紧贴如荒野上两只侥幸逃生、相偎取暖的兔子。心跳和呼吸骤起又平缓下去,他们相互感知。皮肤随之忽而烘热忽而又冷却。如此这般,在欲望边界游走一番,压抑难捱,却最终互不打扰。
次日清晨。叶小桥睁眼时,武舟正痴痴地盯着他。“眼睛,脸,额头,还疼吗?”武舟坐在床边椅子上,歪头,蹙眉。
见武大猫已经穿戴整齐,一股从昨晚就开始酝酿的离愁别绪涌入叶小桥的眼里。“不疼。你这就走吗?”
“对,不能耽搁太久,得赶车。”武舟捋捋叶小桥凌乱的刘海,见他眼睛扑闪了一下,不由得心头一动。遂蹲下身子,凑近了亲他的额头,“真得走了,你再休息一会儿,房费我下楼的时候结。”
“好。不,等等,你的睡衣……我脱下来给你!”
“不用!”武舟轻轻按住意欲起身的叶小桥,“放你这儿,喜欢的话,你平时穿也行。其实就是普通的纯棉卫衣。”
“我穿出去像什么啊,长袖超短裙吗?谁让你这么高个儿!这么大的衣服。”叶小桥扯着卫衣下摆,展向两边,将筒状硬生生扩成了扇形。“丑陋的超-短-裙!”
“哈哈,裙子就裙子,反正你是我老婆!”武舟这话把自己说得兴奋起来,“叶老师,导师那边的任务就快完成了,你等着我……回来我们能当着阿姨面说我们俩的事儿吗?老武固执些,不能着急,我们再等时机,行吗?”
“嗯。你安心工作吧!我等你!”
四天后的中午,叶小桥正在病房切苹果。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细碎薄片,一点一点喂给已经进食困难的唐一梅。她边努力品咂水果里的甜味,边忍不住合眼。不一会儿,万千虹打来电话。唐一梅眼睛微微眨动了两下。
“叶先生,您出来接!”叶小桥来到走廊,接听了这个迟早会来的电话。“已经办妥了,天福园豪华贵宾区。”
早在唐一梅入院后一周,有关墓地购买的事就征得叶小桥同意,由万千虹派人运作起来。当时叶小桥无意间提及父亲早逝,万千虹便留了心。“叶先生,具体事宜是言叔办的,我也不懂。言叔办事你尽可以放心,最稳靠不过了。迁坟,合葬,他都请风水大师看过,你放心!”万千虹语气里的温柔在叶小桥耳边洋溢开来,如同抚摸在他因为克制抽泣而瑟瑟颤抖的后背上。
“好,谢谢您!”叶小桥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心底的隐忧。对于一再接受万千虹的恩惠,他就像玩滑滑梯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但这是燃眉之急。他这样劝慰自己。
唐一梅生命的最后十天,叶小桥寸步不离。每过一天,弥留的状态就越发明显。叶小桥趁着母亲偶尔愿意睁开眼的时段,带她在网上回了趟千里之外远山深处的老家。视频是一档民俗节目。唐一梅看见系围腰、戴头帕、穿蜡染布裙的姑娘,微合的眼睛里泪光闪动。可是当儿子问她是不是想家,她却说,这里是家,有你,有你爸爸,这里是家……
然而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叶小桥却再也没有了家。
在天福园殡仪馆举行了简单的告别式。除了儿子,唐一梅在本地没有亲朋,老家已经年久失联。当天到场的只有一身素黑的万千虹和她设计室的几个姑娘,以及哭成泪人的沈阿姨。叶小桥十分讶异,沈阿姨如何会对从未谋面之人的往生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悲痛?之所以决定将母亲离世的消息告知她,一方面是不想逝者与这个世界告别得太过寂寥,想多个人来吊唁。更重要的是,唐一梅对她而言,只是陌生人。即使来到哀音绕梁的现场,沈阿姨也不至于因为过于悲痛而平白地被剥夺一天快乐。叶小桥实在不愿意再拖累别人,只想给母亲一个相对体面些的过场。
没料想,沈阿姨动了真情。她握着小桥的手说:“阿姨一想到你天天活得那么沉重,心里就难受。阿姨心疼你啊!”说着,便又痛哭起来。原本想来劝慰家属节哀顺变,到头来自己情绪失控。叶小桥望着沈阿姨的背影,突然间想起了每天强撑着病体陪自己散步的唐一梅,泪水滚滚而下。
破楼里。阳台上两只装白色涂料的桶子都还没启封。叶小桥将它们推进小木橱一侧的空隙里。阳台的这个位置上,竖了一面遮阳挡雨的隔板。收拾好,直起身时,他留意到矮小的木橱顶上覆了一层碎花布,压在玻璃板下面。叶小桥记得,这是他小时候,唐一梅从市场上买了来给他裁剪反穿衣的剩余布料。出现在这里,说明她独自在家时翻找过旧物。或许除了儿子的布料,还找过别的东西出来,以便她睹物思人。说不定,说不定母亲早就偷偷地准备告别了。
叶小桥打开木橱,想循一遍母亲临终前的轨迹。里边的物品明显被整理过。摆放整齐。而凭记忆,叶小桥不觉得内容有任何清减。父亲生前最后一次买了没穿的军绿色球鞋,滩涂旅行带回的彩色风车,缺了握把的塑料冲锋枪……都在。那只牛皮纸信封也在。信封抹得平平展展的,坦坦荡荡摆在醒目处。
唐一梅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活得很勇敢。这是叶小桥时隔大半年再次目睹这一捆年轻黑发时迥然不同的感慨。他觉得母亲是在托物喻理,告诉他一步走错步步皆错。只是他没有机会跟母亲表达敬佩和歉意了。
行军床依旧搁在客厅里。再也听不到小房间里曾不时传来的翻身和咳喘的声音,屋子空阔得如同荒原一片。睡不着,叶小桥划开手机,翻看相册。短视频里,唐一梅冲着镜头比V,用她最后的力气接纳这个世界。叶小桥任由泪水冲刷下来。翻进武舟的专属文件夹,尚不知情的大猫前一天还刚刚发来了一段讲台上神采飞扬的录影,据说是仰慕者抓录。叶小桥抱着手机泣不成声。未命名的相册里,六则视频。商学院校园里的奇花异草,楼群,运动场……以及万汇楼顶大放异彩的天空。叶小桥逐一点开,终于,在最后一则播放途中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