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马上又要出去啦？”沈阿姨见叶小桥将双肩背包的拉链封上，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于是看看墙壁上的挂钟。
叶小桥知道沈阿姨一直好奇，却成功摆脱了中年妇女“嘴碎包打听”的刻板人设。体面的距离感，使叶小桥深感愧对长辈近一年来的关怀。
“嗯，一会儿回去给我妈做晚饭。”
沈阿姨在叶小桥主动提供的谈话空间里收获了信任和延展下去的动力。“你妈妈……是身体不好吗？”
“身体不好，长年不出门。”叶小桥把手机塞进裤兜，“因为总不出门见生人，现在胆子越来越小了。”
“哦，你抽空多带她出去转转，不嫌弃的话，带来我们值班室，我跟她聊聊！岁数差不多的，有共同语言……”沈阿姨眼尾洋溢起一丝明亮的憧憬，就像得到了献爱心组织的兼职一般。
然而唐一梅并不会接受组织扶助。这一点叶小桥最了解。她的世界里除了自己就只有儿子。充其量，眼下慢慢接受了视频里笑容爽朗的“机器猫”，去楼下散步时能够自然不生硬地与路人微笑。当然，笑容并不表示对这个世界的拥抱，她提防着“无处不在”的恶意。笑容有多大，心底的怯意就有多深。多年来，她宁可任由病情加重，也不愿意冒着被医生护士鄙弃的风险去求医。足不出户，外面的世界陌生又危险。与其说她被社会抛弃，还不如说她主动放弃了这个时代。以上是叶小桥对唐一梅心理状态的鉴定与评述。
因此叶小桥对于沈阿姨的热心肠并未给予对方所期待的热烈回应。“有机会一定！”
他抄起背包的肩带，正打算出门。唐一梅来了电话。
“儿子，你这会儿在哪儿啊？还在商学院吗？”
“正准备出发。”
“唉哟，那就好，那就好，我这电话打得及时……你今天不用回来啦！”唐一梅话音里似乎石头落了地。
“什么意思？”
“下午对门的小夫妻，就上个月刚刚租房的那俩，见过没？给我送了份面包过来，说是感谢我上回借给他们饺子醋。我起先不肯收，他们好说歹说，我没法子……”
“晚饭不用我给做了？”
“跑来跑去怪辛苦的，能省一次是一次，儿子啊，别回来了！”唐一梅越发活泼跳脱了起来。
叶小桥能明显感到这段对话里的“非正常”。但他实在想不出如唐一梅这样的身体和对人间近乎为零的欲望，还能整出什么“不安定因素”来。多思无益，于是他大方地同意了。“好吧，冰箱里有牛奶，热一下，就着面包喝。”
“好的！”唐一梅爽快挂了电话。刚一放下手机，她立即捂了嘴偷乐。她快乐的源泉是，跟儿子精心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聪明绝顶的儿子却并未识破。
唐一梅与对门小夫妻确实见过。但是是前一天晚上。原因也不是别人送面包以示感谢，而是唐一梅亲自敲门打听了解陌生的世界。
那对年轻人给唐一梅推荐了他们心目中性价比最高的蛋糕房，帮他们眼中美丽的白发阿姨预订了她看中的款式。他们还将前往蛋糕房和商学院的路径与公交班次用便利贴写下来交给她……第二天，在成功瞒过儿子之后，唐一梅揣着儿子过年时给她的红包里抽出的三百块钱，和年轻人叮嘱她带的硬币，惴惴不安地上路了。
唐一梅摸索到商学院所在街区，已是将近八点半。黑夜让唐一梅的视线越发浑浊。她记得对门年轻人说的大门朝南，有一栋最高的楼，楼顶会发光。一路循着走过去，唐一梅与那束光越来越近了。
她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财大校门，想凑得更近些再给儿子打电话。可小腿疼得厉害，迈步越发艰难。她抵着一棵梧桐树休息，急速喘着气。
唐一梅没到过几回学校。儿子一二年级时她参加过几次家长会。后来因为保温饭盒一事感到环境不友好，就再也不去了。儿子上初高中时，她的健康日益恶化，主客观双重阻碍，更没了现身的动力。再度莅临与儿子有关的校园，就是今晚。
“真安静啊！”唐一梅仔细嗅了嗅学校四周的空气。在她心里，这是读书人散发出来的斯文味道。她的桥身上也有……从小到大，数学几乎都是满分，作文每次都是优秀，奖状贴满了一面墙。可是，“唉”，唐一梅心生触动，眼泪又差点滚落。她掂了掂手里的六寸蛋糕盒，想着给儿子谋划的惊喜就只剩最后一步，不由得破涕为笑。
唐一梅振作了精神，边拨电话，边向儿子的工作单位靠过去……
铃声响起在她右前方不远处的小巷道里。
叶小桥已经在这幽暗深邃的巷子里呆了十分钟。半小时前赵灿在电话里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事儿得解决！叶小桥觉得有理，便独自涉险。
他身边围了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反复质问他为何拒绝合作，以及勒令他必须合作。叶小桥被四只散发烟味和香水味的手按在墙上，冷静地看着三个衣着体面却愣头青一样的年轻人，替他们感到无限悲凉。他等待着他们挥拳相向，或是拳脚相加。肢体痛苦的承受力，拜肖文彬所赐，他自认为优于大多数人。赵灿被叶小桥眼睛里的平静和不屑怔住了，被挑衅的感觉十分不爽。他凑近叶小桥那张曾经替“考生赵”从富一代老爹那里赢取数万奖金的脸，心中顿生一计。
“来，哥儿几个，你们仔细瞧瞧叶大美人儿的脸。再看看我。虽说好几次以假乱真，但要真比美，我他妈就是一糙爷们儿！”赵灿捏住叶小桥腮帮，面露轻薄之色，鼻尖差不多蹭上去了，又随即转头，“你们俩，要不要尝尝这人间极品的味道？”
两个衣冠楚楚的纨绔面面相觑。略瘦的那个，额头两侧各一颗红肿大痘，在头顶青白色路灯光亮之下愈加凸显，如山妖的两只角。叶小桥盯紧了这两只滑稽的角，轻蔑地笑了。无声且短促。他嘴巴被捂住，更显得双眼楚楚动人。那眼里的虚渺与无奈，竟让意欲不轨的两个人无从下手。
赵灿见了，露出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你们俩怂货，就这能耐？来来，先把他嘴巴堵住！”封箱带拍在了叶小桥的唇上，“叶美人，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呢，都不好男色。这事儿可以永不追究，但是你这张脸既然不肯为我效力了，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退后一步，蓄足了力，朝叶小桥平静无畏的左脸抡拳过去……顿时，鲜血溢出嘴角。叶小桥站立不稳，顺着墙面瘫坐下来。赵灿正准备补上一脚，叶小桥手机响了。后面俩人感到气氛诡异，便催促赶紧罢手离开。赵灿迟疑片刻，心有不甘，遂抬脚……这时，唐一梅站在了巷子口。
她辨得出儿子的手机铃声，循着声音拼尽全力赶来，凭母亲的直觉一眼认出倒地的儿子。她隔着十来米远怒喝一声，本就心虚的两个人撇下赵灿，撒开腿逃离现场。见帮凶弃城而逃，赵灿那泄愤的一脚终究没有落到叶小桥身上。他撂下一句“老不死的！”，便一脸阴狠地朝巷尾奔逃而去。
叶小桥歪靠在墙边，半边脸肿胀变形，脑袋里嗡嗡声不绝。但唐一梅那一声愤怒的咆哮，他一下就听出来了。就如同唐一梅离那么远、视线那么模糊也一下就认出儿子。叶小桥挣扎着坐起，看着唐一梅步步蹒跚而来，他张开双臂，“妈，妈妈……”。
“别怕啊，妈妈来啦！那几个小王八蛋干嘛打你啊？你干嘛让他们打？不会逃吗？不会喊吗？”唐一梅扑在儿子怀里呜呜痛哭。
“妈，这事儿您不懂，他们今天不打痛快了，以后还得找麻烦。现在两清了。”叶小桥摸摸唐一梅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不哭，您儿子皮实。哦对了，干嘛跑学校来找我？还兜那么大圈子瞒我……”
唐一梅这才想起此行的重要使命。她急忙查看手边地上那只六寸蛋糕盒，发现安然无恙，努力挤出笑脸，“儿子，你看这是什么？”她托起盒子。
“谁生日？我不是今天啊！”
“妈怎么会记错儿子生日呢？今天是你农历生日……不懂了吧？起来，我们去吃蛋糕！”唐一梅一手抄起叶小桥胳膊，试图站起的同时将他搀离地面。可是腿不听使唤，膝盖一阵剧痛，栽倒在地。
医大附属医院接诊时，建议同时处理叶小桥的外伤。他拒绝了。
三天后，唐一梅住进了位于十二楼的高级病房。比肖文斌高一个楼层。叶小桥守在母亲病床边回想这几天的惊心动魄。觉得既蹊跷又似乎命定。要不是赵灿“手下留情”给他留了半张好脸，他就不可能在医院大厅穿梭时被前来探视丈夫的万千虹认出。也就不会有后来万千虹当机立断给唐一梅“安排”高级病房。但是，再怎样“贵人相助”，都无法更改唐一梅身患绝症，且癌细胞已经远端转移的事实。
“还有两个月不到吧！多陪陪病人……”主治医生对叶小桥说。
叶小桥从来不知道危重病区楼梯间是用来给成年人疏解压力的。他得知诊断结果后，自然而然就走进了这个相对静僻无人的空间。他推开吱嘎作响的弹簧门，先是闻到了呛鼻的烟味，随即看到，台阶上坐着个吞云吐雾的中年男人。
叶小桥从抽烟男身后慢慢步下台阶。走到与他并排了，方才被发现。他们相互看看，不发一言。
两分钟后，叶小桥接过抽烟男递来的一根烟。他对面的白墙上贴着禁烟标识。但那一刻，他任由社会公德心屈居下风。
抽烟男猛吸一口，指指病房的方向。他眯着红肿无神的眼睛说：“我老婆。晚期了，不治了，身体吃不消了。”
叶小桥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吸了口烟，漱口一般很快吐了出去：“我妈，医生说还剩两个月。”
“明天带回家去。我打算再借一点钱，陪她多玩几个地方。下辈子……下辈子能不能见着，谁说得准呢？”
两个人几乎同时将头埋在膝盖上。楼梯间里瞬间鸦雀无声。
不到半分钟，叶小桥口袋里手机闹了起来。是武舟，申请视频通话。叶小桥看着不断闪动的屏幕，迟疑不决。抽烟男以为小兄弟介意外人在场，才犹豫着不接通。他站起身，小声说了句“是对象来的电话吧？我出去，你们谈。”把烟头碾碎，离开了。
叶小桥又考虑了五秒，才按下接听。
“嘿，叶老师，多日不见，可好？”武舟脖子上缠了块汗巾，镜头轻微晃动。
“好，大猫。你在哪儿？”叶小桥听见视频里一阵笑闹欢呼声。
“哦，这边学校体育节，晚上也有活动。我跟着跑跑步。你呢，在干嘛？怎么只露半张脸啊……快，另外半张赶紧出来……让我看看，以解相思之苦。”武舟说着，将脸凑过来。就好像只要靠得足够近，就能透视到叶老师害羞的另外一半面孔似的。
“我，我，这叫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好吗？”叶小桥严格把控着镜头角度，生怕露馅。
“……你手机别晃，我仔细瞧瞧……对，别动啊！”
随后，通话草草结束。叶小桥言语间多有闪烁，而武舟也并未多加追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