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外告别时，万千虹说了一句“以后有事尽管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每一个字叶小桥都听懂了，但整句话没理解。从素昧平生到情义深重，仅仅两个小时。叶小桥直觉，极有可能他某一刻不自知的举止或者言语，恰巧成全了万千虹某种不能言明的诉求。若真如此，也算功德无量。
前一晚叶小桥告诉唐一梅他准备放弃考研重新求职的打算。他知道母亲并不会替他审时度势分析拿捏，她现在满心都是抓住一切机会“纵容”儿子。叶小桥接受纵容。
不得已修改人生轨迹之后，叶小桥曾一度感到内脏被揉搓了一般纠结愤懑。而唐一梅越来越浓重的母爱，和两小时前从天而降的“宠爱”，又给了他焉知非福的迷幻感。沿原路往回走，那些与他来时并无甚差别的花草景观、市声车流甚至甜品铺子门前分发传单的打工学生，似乎都随着长假首日叶小桥的“奇遇”而被注入了活力。在他眼里灵动起来。让他觉得生活还没有坏到底。
而来自生活的又一份善意，赶在这一天的下午翩然降临。公交车上，叶小桥刚靠窗坐下，便收到武舟的信息。
“叶老师，我有份礼物委托同学带给你。晚六点送到你小区外的天宁寺西侧围墙边。你可以去签收一下吗？”
读完，叶小桥也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到约定时间，前去一探究竟。
武舟所说的围墙，墙内尘缘了却、六根清净，而墙外西侧巷道则因窄小隐蔽，时常成为情侣密会的好去处。加之寺内古木参天、枝叶横斜探身而出，远观如佛手垂扣，降罪于妖孽。这种诡秘奇崛的景致，暗合着人们对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蠢欲动。不过武舟替同学选了这处地点交货，自然不是因为被这层隐喻所打动。他一个大个子儿童，想法能有多复杂呢？
晚六点，早秋的黄昏。叶小桥被武大猫三言两语支配到了寺外小巷的巷口。他酝酿着怎样面对那位同学审视的眼光，所以迟迟不肯迈步。但时间已到。
叶小桥半个身子拐过弯去。探出去的部分被早已守候在巷子尽头的那人看个正着。叶小桥赶忙缩了回来，笑得全身震颤。他躲在那人的视线以外，拉直衬衫褶皱，抖搂两下额前的头发……
当他再次现身，那个身背旅行包，足有一米九的巨型大猫再也按捺不住。他将一路风尘交付于五十米开外步步逼近的小身影。小身影每靠近一点，他的身体里便漾起一圈波纹。他张开双臂。
慢走，疾行，直至奔跑……叶小桥撒开腿扑了过去。
“叶老师，你怎么了？”武舟紧紧抱住这个微微颤抖中的身体，亲他的头发。
“我就是蠢，我早该知道你就是礼物！”叶小桥将脑袋从武舟胸口上剥离开，抬头痴痴地望着他。
“哈哈，叶老师，惊不惊喜？”
“嗯，当然。欢迎回来！”叶小桥的舌头上似乎还残存着下午茶时黑森林和焦糖玛奇朵的甜味。他仰头一直看，不停地看武舟，甜味从眼睛里弥散出来，“大猫，你低一点，我吻不到你……”
“坐车久了，腰疼，不能弯。”
“那怎么办？”
“你看这样行不行……”武舟双手托至叶小桥的腋下，“来，上来！”
叶小桥一跃而起，双臂环抱，双腿交叉缠在武舟腰际。他被自己这副滑稽的样子逗得精力分散，差点忘了这番拼命到底为何。只是武舟如月的眼睛对视过来，他立刻被收了魂。“大猫，我想你！天天，每天都想你……”
“我也……想你。我还想和你……”武舟急切地回应着叶小桥的亲吻，身体局部异样的反应让他将怀中的小身子越抱越紧，“可以吗？”
“我不知道。”叶小桥不知道，或者说他害怕。因为身体太诚实，会泄露言语试图掩盖的秘密。
“你不着急回家？”叶小桥头枕着武舟肩膀，俩人坐在护城河边的观景石阶上。
“老武晚上有应酬，说是他徒弟请客。”
“师徒情深啊。”
“嗯。老武带他入行的，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
“我也有师傅，只可惜我不争气，他的好技术我只学了一点皮毛。”叶小桥说着，往河对岸望去。他知道那边并不是修车厂的方向。但是谈起这段经历，他不禁陷入了前世今生的恍惚之中。此刻浩荡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被深夜揉捏，因而不见边际的大水。然而横亘在他与“前世”之间的，又是什么呢？
“向前看吧！”武舟搂紧叶小桥，“对了，问你个问题……”
“嗯？”
“男人和男人干那事儿，你是从哪儿了解的？这个，我没暗示什么啊，你现在不愿意我不会强求，就随便问问。”
“我没有不愿意……”叶小桥声音隐入空气里，风一吹就散，“我是亲眼看到的。初二。草丛里。”
“不是看片子看书的？”武舟惊讶于叶小桥知识获取的途径要比自己更纯粹更加原生态。
“你不像我。我从小独来独往。夜自修下课之后没有结伴的，常常一个人随心所欲乱跑。像你那样两点一线的乖孩子，又哪有机会看到呢？”叶小桥抬眼，这个贡献出肩膀和胸口给他当靠枕的男孩儿，满眼期待和好奇。“就在我家附近钟楼前的绿化带里。那时前面有黄杨树丛遮挡……”
“怎么样，惊心动魄吗？是不是看着看着身体不听使唤了？”
“很奇妙，很美好……很迷人。”
“年轻人吗？”
“现在应该人到中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一起。太多不确定因素，没办法预知。疾病，生计，各自环境造成的价值观分歧，横空出世的诱惑……太多了。都可能逼着他们渐行渐远。”
“叶老师，你今天怎么了？又欲又深沉。我不在家的这些天，你都干什么了？小脑袋里这么多感慨，嗯？”武舟把背包垫到叶小桥身后台阶上，“来，躺上，让我好好看看你，你太好看了……”
叶小桥闭上眼，任由猫科动物独有的温柔气息拂动在他的鼻尖周围。温软的，一阵，一阵。大猫爪聪慧无比地描摹在主人舒展起伏的身体上，一点一点，轻盈欢快……
当武舟情不自禁将两手相向呈环状，轻轻握住叶小桥的脖子，他胸口下的小身体瞬时间僵硬。叶小桥呼吸急促，窒息一般张大嘴巴，双眼圆睁，直直地盯着墨蓝色的夜空。武舟惊得立即停手。
后来的半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武舟不会忘记江边巴士车上换装时的那一幕。一头黄毛的摄影助理因为误会他们俩就地洞房而被吓得差点滚下车去。但那时，武舟的自信已经随着叶小桥对淤痕的三缄其口而滚出身体。他得不到叶小桥的绝对信任。刚才也是。
“大猫，那边学校工作顺利吗？”叶小桥主动打破僵局，“你上回说，打算投身教育？”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它肯定不是首选。”武舟又将叶小桥搂进怀里，“我这次呢，呆两天就走。明后天打算陪老武多聊聊，当然前提是他抽得出空来。还有梁潇，多日不见，这个女人不知道情路上有没有起色，呵呵……”
“你讨女人喜欢。”
“什么？你是说女人缘儿好，是吗？”
“当然。我看梁潇就对你有意思。男未婚，女未嫁，又亲密无间，有什么不可能？”叶小桥故意望向前方的水面。水波一漾一漾的，替他抒发只带有情趣功能的委屈。
“告诉我，叶老师，你并没有当真。”
“好吧。那，东北姑娘怎么样？”叶小桥试探着触摸武大猫的底线，什么样的无理取闹能够令他因为百口莫辩而气急败坏。
“我想想……肤白个高是普遍现象，性格爽朗热情，天生喜剧细胞……还有什么，等我这次回去重点接触几个，专门写份报告给你，要不要？”
“随便你！”叶小桥发现自己每次找醋吃，吃了又不懂得如何收场。跟武舟比涵养，他永远都会败下阵来。然而每当此时，武舟总是欣欣然接住他。大猫就是专门来给主人搭台阶的，伏地，用软软的身子铺成个软软的台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吗？”
“那你不许摸别人的头发！尤其不许摸后脑勺！”叶小桥已经清楚感知自己在恃宠而骄了，但他不想刹车。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敢。要注重师德。”
“你不可以用你的网络技术跟别人调 情！”
“当然，只跟你！”
“不对，你不可以用任何方式跟别人调 情！”
“放心吧，叶老师，我都听你的！”
“不早了，回家！就在这儿道别，谁也不送谁！”
“好，听你的！”
二十二岁的年纪，深夜在沁凉寂静的护城河边玩了一回不用道具的“过家家”。河岸上，石栏边，两个人倒退着目送对方。就快退出视线了，武舟有些慌，急忙挥了挥手。叶小桥举手回应。他知道，迎面而来的是又一次小别。
这一整天出场人物身份特殊，鲜明具体。场景切换让人应接不暇。将近零点时，叶小桥还收到赵灿的问候。“节日快乐啊！六级的事儿，我真没开玩笑。谁让你上次表现那么好呢？把老头子期待值提起来了。好好准备啊，不会亏待你！”
然而“考生赵”这种自说自话的可笑逻辑，渐渐使叶小桥感到厌恶。他厌恶交易，尽管几个月前，他曾急不可耐地扑进去，甚至不满足于市场的低迷。但现在，“谁也别想支配我！”叶小桥再次郑重回复：赵同学，以后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不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