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肖文彬从ICU转入十一楼的普通病房。说是普通病房,但属于服务质量高两档,单日价格高四倍的豪华单人间。起初万千虹天真地以为她的文彬以万氏实力完全能够住进特需病房。然而言叔告诉她,那里可不是光有钱就有资格进的。
肖文彬入住十一楼的第四天,叶小桥开始对他进行午间护理。他提前来打探过,11时半,护工给病人完成翻身按摩等服务后,下午一点前不再出现。这个时段是叶小桥唯一能接近肖文彬的机会。
床头卡上写着“持续性植物状态”。叶小桥查过,明白这是指大脑皮层受损,处于深度昏迷,意识虽丧失,但仍能自主呼吸、自主心跳。植物状态……他没有料到杉树根旁的那块石头竟有那么凶险。持续性,这个词,他指望着网络能给他精准的定义,是半年?两年?还是十年?但是没有。叶小桥解释不了他主动靠近肖文彬的动机。明明是远离他才可能尽快忘记那些在工作室里耻辱难捱的每分每秒,可他魔怔一般地来了。
每天中午他来住院部,到护士站登记完姓名、工作单位,出示证件、验完正身,便独自潜入1号病房。静坐五分钟,随后运用他从网络现学的护理知识,给肖文彬执行一套一丝不苟的程序。梳理头发,洗脸,擦身体,换尿不湿。换了两天这种纸质的“尿布”之后,叶小桥竟在某一刻产生了报复的快感。肖文彬平躺的睡姿,让他想起暗室大床上被缚住手脚、身穿红黑相间情趣内衣的自己……几天后,他特意买了特大号女士安心裤,粉色。
九月的最后一天,叶小桥护理完肖文彬,走出住院部大楼。他先后收到三条信息。一是来自沈阿姨,告诉他不必返回值班室,小长假前的检查工作她已经代劳。叶小桥十分感恩阿姨对他的宽容理解。尤其是,明明心中存疑,却努力克制好奇并不多加追问,这让他减轻不少压力。第二条是赵灿发来的,“英语六级我已经报名了,哥们儿的实力我相信。我给我爸立了军令状,一次通过,奖励四万。你好好准备啊!”然而叶小桥对此类事情已然萌生退意,于是回了句:没把握,你另请高明!
第三条则来自武舟。他说导师临时改了计划,假期不回来了。那边学校安排去周边景区度假,机会难得。叶小桥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晚饭后,叶小桥陪唐一梅去楼下溜达。
唐一梅由儿子搀扶着慢慢踱步。每一个迎面而过的人,不论是老面孔还是完全陌生,她都尽力微笑着点头招呼。这些年错过的天伦之乐,她要找补回来。
“儿子,你有心事。”一路行进中,唐一梅的脖子多半时间都是扭向儿子,所以不难窥察到叶小桥的沉默中比以往更添了沉重。
“我过些日子再重新找份儿工作去,不考研了,你说行吗?”叶小桥语气平淡,却分明将唐一梅当作了唯一商量的对象。
“考不考学,做什么工作,妈都随你!你尽管自己拿主意!”唐一梅拍拍儿子的胳膊,终日酸痛的小腿似乎顿时舒服了不少。
自从唐一梅主动迈出破楼,每天陪儿子挪这两百米的返家路,叶小桥就越发觉得愧对母亲。此刻母子俩突破了原来的路径,绕小区边缘散着步。唐一梅满脸喜悦,但叶小桥内心酸楚,他认为母亲不该永远被困在繁华之外,总有一天要想办法让她见见别处的风景。这一刻,他想和母亲聊聊多日来的困惑,不管她能不能理解。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哦?好好,快讲给妈听!”唐一梅取下鬓边的钢丝发卡,将头发捋捋,拢向耳后,再更为严苛地拿卡子别住。
“就是……有两个人抢劫银行,没成功,这俩人就抓了四个银行职员当人质……”
“人质……?”
“人质就是,坏人抓了四个人,跟警察说要是不答应条件,就杀了他们。”
“哦,我明白了。后来呢?”
“抢劫犯抓了他们六天,后来实在扛不住了,就向警察投了降。”
“那四个人质呢?”
“没死,也没受伤。”
“哦。菩萨保佑。那坏人被抓了吗?人质肯定恨不得他们死!”
“被抓了。但是四个人质舍不得抓他们。这四个人里边还有个姑娘爱上了坏人,还在那个坏人坐牢的时候跟他订了婚。”
“还有这样的事儿?”
“有。外国的。妈,您能想明白这事儿吗?”
“外国人的姑娘能爱上绑匪……要说这个吧,我倒想到一个。妈小时候在山里听大人说,我们村子有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年轻时候让山上土匪抓了去当压寨夫人。刚开始天天往山下跑,又给抓回去。后来慢慢地就不跑了,还给土匪生了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再后来解放军要抓土匪,她还帮着藏人。别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个可怜人。”
“斯德哥尔摩效应。类似吧!”
“撕什么?”
“没什么。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叶小桥与唐一梅之间这多年未有的思想交流,让他深感,母亲的存在原本就有着超出他理解的意义。只是他一直未能察觉罢了。
“净说妈听不懂的话!”唐一梅嗔怪道。但一说完觉得有责备的意思,就立刻赔起了笑脸。
“妈……”叶小桥将唐一梅轻轻环抱住,“妈,我说话让您听不懂,是我的错。”
唐一梅一头银发蹭了蹭儿子肩头,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
破楼的台阶下。叶小桥把手机电筒打开递给唐一梅:“妈,给我照个亮!”他蹲下身子,要背着母亲上楼。唐一梅既兴奋,又不忍。正迟疑中,手里机器亮了,有来电。
交还给儿子,唐一梅照例让到了一边。照例眉眼低调地瞥向儿子,耳朵竖起。
陌生号码。叶小桥接通的一刹那已经预备好了“对不起,打错了!”这样的回应。但对方明显没有误操作。“请问,是叶小桥先生吗?我是肖文彬的妻子。”
叶小桥心头一惊,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几天前中午恶作剧般套上肖文彬屁股的粉色女款纸尿裤。难道是极度细心的护工在给病人更换时发现差别,继而反应给了护士站?护士站将午间探视人员登记的身份信息通报给了家属?家属认定这是一起非得深究不可的阴损事件?叶小桥竭力掩饰慌乱,在唐一梅面前镇定自若。
“是我。”
“您好。我从护士那里听说您这些天中午都来看望文彬。有您这样的好同事,是我们文彬的福气……贸然打扰,是想邀请您明天出来一叙。主要想了解文彬在校的一些情况。希望您不要推辞!”万千虹用了十分力气将语调控制得平静和缓,她觉得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接受陌生人情绪化的邀请。
但叶小桥能够分辨出真正的大气平和与濒临崩溃时压抑到变形的客套和官方表达。他转过头看看唐一梅,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睛里曾经盛满丈夫去世时绝望悲情的泪水。听筒那一边的女人呢?日落黄昏时都在校园里倾情演绎恩爱缠绵的可怜女人……
叶小桥并不确定有资格界定对方“可怜”。但他无法心安理得置身事外。“好吧!”
唐一梅听了儿子令她不知所谓的应允,也顺势点点头。她总觉得答应别人要比拒绝好。叶小桥得到母亲的支持,似乎踏实了些。手机递给唐一梅,他再次下蹲,“妈,上来!”
手机电筒的一束光为叶小桥脚下的破楼台阶镀了一层亮白。他每踏上一级,这亮白都分毫不差地铺展在他的前路上。他第一次感到破楼不再逼仄拥塞。
“儿子啊,刚才不是机器猫喊你出去玩?”
“不是。机器猫忙着呢!”
“有机会得谢谢人家,请你去那么老远玩了好几天……”
“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