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思不语,只是觉得在女儿面前,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并且于她是一种伤害。
她把陈新往怀里带了带,这孩子都高过她的肩膀了。
车厢里的空气如同腐烂的尸体,跟直接接了汽油排气管似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够忍受把每一个窗户都严丝合缝得关上,足以让人反胃甚至窒息。
一些人若无其事得把头埋进手机里,神动色飞。
有个女孩费时费力化好的妆容被磨蹭了遍,一脸幽怨,时不时伸长脖子往前看,怀疑前方还有稀拉空地,企图能得到拥挤的解释。
一个粗俗的男人嗓音撕破喉咙,带着地方腔调的蹩脚普通话:你他妈的没长眼啊,尖头戳到我脚了!对方没有回应。
几个人泥塑木雕得靠着车窗,蜷缩在角落里,不得动弹。大部分人心安理得的打起盹来,发出沉重的鼻息。
车进站还没来得及停稳,辛思就拉着陈新的手跳下车,即刻有种逃离苦难的强烈兴奋感。
她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攒眉蹙额,五脏六腑如同惊涛骇浪般一阵接着一阵汹涌而至,最终哕一声全部脱离身体。
她如释重负得深吸一口气,风夹杂着雨丝像个不安分男人的指尖从敞开的领子溜进她的身体,冰凉凉的。她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着实有点凉。
“姐,你还好吧?”陈新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
“我没事。谢谢。”辛思接过手,爱抚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她的确是一个懂事聪明的姑娘。“要撑伞吗?”
“不用,就毛毛雨而已。”
过马路时,长长一声刹车划破地面,因惯性依旧冲出几米远。只见一个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拐杖落向不远处。随即,触目惊心的红向脑部四周蔓延开来,淹没无尽的悲凉。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被撞出大概10米远。
瞬间,一切都凝滞了。
亲眼目睹所带来的心灵震撼,仿佛一声闷雷,让装睡的人陡然清醒。
众人没心没肺地纷纷驻足探个究竟,有年轻人拿着手机拍照上传微博。因为没过多久手机就跳出关于它的新闻了。
宽敞的马路本就车水马龙,经这么一出,即刻水泄不通。司机一阵狂躁,刺耳喇叭声响成一片。堵车似乎比撞死人来得尤为重要,反正都要死。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赶路。
“那个老婆婆好可怜。” 陈新吓得不忍直视。
“不,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她终于解脱了。”
陈新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辛思。
“或许她的儿子都不曾来看过她。这样的话,她就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了。”
我们所处的世界毫无意义,死是解脱痛苦最好的方法。但是,也是制造痛苦的不二选择。辛思喃喃自语。
——“谁如果敢这样欺侮我的女儿,我要不把他割了,就誓不为人。哪怕坐牢。哪怕死。”躺在床上的陈默陡然冲冠眦裂。
——“怎么了?”一旁的辛思拧眉轻问。
——“你自己看看。”陈默把手机伸到她面前。
—— 一则新闻。
——关于一个10岁女孩遭歹徒先后轮奸数次,衣冠禽兽行径令人发指。村民因惧怕惹祸上身而保持集体沉默引发深思,正义感去哪了。云云。
——“换我绝对会把这群人割了喂狗,再来个千刀万剐的。就算我死。”
——陈默咬牙切齿,胸脯起伏得厉害。
——“这世道,变态的人太多了。所以你更要好好看着陈新。知道吗?”
——“知道了。”
——“陈新呢?陈——新”他双腿落地朝外一声喊。
——“她下午去爷爷家了。明天是星期天。”
——“不行,我现在就得把她接回来。”
——说罢,随意披了外套拿着车钥匙就出门了。
——当时,女儿陈新刚上一年级。
另一条马路拐角冲出一辆卡车。
一席黑发铺在单薄的后背,粉嫩嘴唇旁边常年挂着一对酒窝,眼里透着两点星光,碎花连衣裙角在风中摇曳,像站在一场春雨里的最初。
突然,辛思的眼里闪过一丝怪异的色彩,若有所悟,不假思索,带着坚定的色彩。
她攥住陈新的手朝另一条马路走去,直挺挺地站在中间,就像在等待一场蓄势待发的战役。在这场战役里,她看见陈默抱着女儿,最优美的公主抱,她的嘴角挂着一抹红,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的脸如死尸一般惨白,就连白衬衫也黯然失色,但那刺眼的白,低调的白,却都开满了猩红的花朵。
她像一只弱小的猫,接了一个充气桶,任意按压便肆意疯狂增长,越变越大,像猫又像虎,威力无比,用她凶神恶煞之眼神,满腔没齿之愤恨,就可谋杀周围的一切。
当你停止喜欢一个人,就会在心里痛恨他,紧接着慢慢杀死他。
陈新眼睁睁看着卡车逼近,惊恐地瞪大双眼,用力摇晃辛思的胳膊,一阵颤抖和恐惧:“姐,难道我们现在也要解脱吗?”
陈新的喊声突然让辛思魂魄附体般回过神。她迅速地拽着女儿倒向马路边。她想她刚才一定是着魔了,一定是疯了。
“哈哈。”辛思仰天大笑,笑得没心没肺。她不想让女儿觉得自己刚才是要拉着她一起死,于是问出一句,“你怎么这么想?”
“换牙令我实在疼。”陈新找了这样一个藉口。
辛思知道她只是不愿拆穿自己罢了。她一直就是个聪明的姑娘。
“的确,但是不可以。”辛思紧紧抱着她。
“为什么?”
“没有子孙之人死去会下十八地狱的。”
“十八地狱是魔鬼出没的地方吗?”
“不,比魔鬼更可怕的地方。”
“好吧,那我还是忍着吧。”
“当然,这样你的牙齿才会长得又白又整齐。”
“不过这世界真的有鬼吗?”
“跟你说说经历吧。你出生的前两天,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紧接就吐得厉害,眼前如同夜幕般渐渐漆黑,全身骨头再也没有丁点力气支撑起肉体。最后我啥也不知道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年轻女孩站在我床前,约摸20来岁。她穿着浅蓝仔裤白色T恤,头发披肩,一直低着头。我记得我当时很努力想看清那画面,因为她就一直站在那,从来不抬头。后来我起身再想看清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那仿佛是个梦却又像真实的。似梦非梦的感觉。以后你会明白的。两天后,我便生下了你。听说每个准母亲在快生孩子的时候总会有这样一个离奇的梦。你能说是那个女孩钻进我的肚子来投胎转世吗?
与其这么说,或者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对即将到来的生命怀着期盼与感激的心情。这个世间存在着很多我们无法判断或者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或没有,只存在自己的心里。
有的人一辈子坦荡荡,有的人一辈子心里都有鬼。如果这样,其实那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情。”
“我知道,老哥的心里有鬼,所以他很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每次都看见他躲在卫生间讲电话,当你出去买菜的时候。他怕被任何人听到。他心里有鬼,所以总是偷偷摸摸。”
“哦,是么?”
“是的。老哥讲电话的语气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因为他都是那样安慰我的。所以,我想对方一定是个女的。”
“我的孩子,谢谢你将这些告诉我。”辛思看着陈新,将这几天考虑的事情在脑里慎重过滤一遍后,再次踌躇了会,终于说出口,“我和你爸要分开了,你能原谅我吗?”
她觉得非常有必要和陈新沟通一番,尽管她还只是个10岁的孩子,但她的确懂事。
不要用你的主观意愿来轻易断定一个孩子无限可能的承受力。
——就像有次辛思见她背着书包上楼梯,累的有些喘。因为那书包实在是太鼓了,仿佛要撑破皮囊爆出来似的,像座小山一样覆盖她娇小的身体,死死压在她背上。
——“把它卸下来,我帮你拿吧。”辛思边说边将她的书包往胳膊外松开。
——“不用了。”陈新又把她松了一半的背带给拽回去,“我自己来。”
——“为什么?”辛思的确感到很异样。
——这不是所有孩子都期望的吗?至少她看见放学路上大多数家长都是这么做的。而大多数孩子也恳求如此。
——难道她又耍脾气了?她耍脾气时总是用这般逆反的态度。
——想到这些,辛思有些沮丧。她开始责备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我自己的事,自己可以承担。”陈新边上楼边解释,“如果这点压力我都受不住,那我以后该怎么扛住更大压力,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听到这番话时,辛思的确惊呆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句话陈新是如何得来的。何时做出的人性改变。
——难怪最近她都不需要自己替她削铅笔,备课本,监督作业,准备服装。
—— 一个人的改变,总是潜移默化。
——她无言以对,却一阵欣慰。
“妈妈,以前我是一个任性自我的孩子,以为有你们在,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从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你们总可以为我处理甚至承担所有犯下的错误。
记得有一次,班上有个男同学开玩笑扯了我的头发,可我却当真了,一拳挥过去打得他鼻血直流。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他身体的弱点。他本来就很容易流鼻血。而我却在他的弱点上再次重重一击。
那一次,你还是和以往一样,到学校妥善处理了。可事后,你真得很生气,狠狠教训了我一番。至于你说了什么,我忘了。但我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你说,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属于谁,我们每个人只属于自己,只依赖自己。包括自己犯下的所有的错。
也许是你那次犀利的眼神,从未有过的。所以,我害怕了,记住了,认真了,同时也明白了。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只要你开心就好。”
人最脆弱的地方,莫过于心头不舍。
还有感动。
辛思鼻子瞬间泛酸,眼里渗出水雾。不敢再触碰,一碰,便会汁水横流。
“乖女儿,我祝福你一生永远明朗快乐。”
“妈妈,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