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马姝的故事瞧了个遍,却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影。故事里的人物都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女生,还有我的陌生人,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我自个儿。我把以前的自己丢失了,想从马姝的故事里找到他,但马姝的故事里并没有。这次那棵疯长的植株没有紧牢牢地裹住马姝,而是裹紧了我自己,自卑、沮丧、一身大雪的自己。那东西不通人情,把我越捆越紧,越捆越小,后来我成了一颗种子,埋在雪被下,只有等到春天,积雪融化,万物复苏之际才能生长。
我说过,在我的心中有两个马姝,这就是第二个马姝。她和我在那年秋天车站里见到的马姝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我的爱慕、惊奇、沮丧,同样掺在一起,和成一团莫名其妙的情绪。这样复杂的感情堵在我的心口,使我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
为了她,为了她。
我捏着杯子轻轻地想,窗外的大雪纷扬更甚,四无人声,来客已走。我刚刚看见我爹将二叔送至门外,递给他一把伞,二叔擎着伞离开,青色的伞面斑斑驳驳地落了些雪,雪地里留下空寂的脚印。有多少次,在我睡着的时候,马姝也像这样轻轻地从我心里走过,踏上心桥,摇过心河,在我的心里留下一串脚印,然后住进我的心房。好多次,好多次。轻轻地扣了扣心门,熟睡的人醒了,两双眼睛望着彼此,一颗心连着另一颗心。
我这样想,这样写,未免有些无耻,因为毕竟,我从未向谁表明自己的心迹,又或者,我也不知道对马姝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是友情吗?肯定是有的,但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别样的感情。是爱慕吗?说不定,我或许喜欢上了马姝,但我清楚,纵然是喜欢,也不过只是喜欢上了在车站的那个马姝而已,此后,这位姑娘一直住在我的心里,并使我心里的季节永远都是秋季。落叶满地金。
但我更加清楚的是,我或许只是把马姝作为自己精神上的一个寄托吧——我这么说,貌似又有点儿怪异了,但我实在斟酌不出更好的用词,且就这么讲下去吧。我之前说过,我的性格是比较孤僻的,尤其是到了大学之后,我更是完全地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了。如果把这样的话通俗一点讲,就是我在大学根本就没有朋友——至少缺失那种彼此交心的朋友,没有朋友我的世界如同飘萍,我需要有人走进我的心里。正是这时候,马姝在那个秋天里姗姗而来。
马姝的姗姗而来,使那时的我感到莫名的惊喜,我连忙开门,并请她走进我的小木屋,然后请她吃茶。后来她便在我屋里长住,我们坐在一起聊天,看着秋天周而复始,窗户外永远浮着一块亮云,南山之景就在窗间云间。
这样的生活一直过了将近四年,直到我后来工作,体力活,而且工时长,就再也很少去那间小木屋。南山之景仍在,采菊之情不复当年,那么,这间木屋就不会是我休憩久留之所了。因此,我进行了短暂地准备之后,就开始继续上路了。这间小木屋和这片秋天就成了一幅画,被我卷了起来,收藏在心底。
这时候我爹走进房间,房门吱呀一声响,娘和二弟都抬眼望去,我爹说:真冷呵,你们这屋子里倒是暖和极了。不等别人搭腔,拾起一只马扎就坐在火炉边。炉膛的火被我娘煨得烫人,炉壁通红,我爹不嫌,把两只大手放到火上烤。翻来覆去,搓搓捻捻。娘抱着二弟,让开一边,二弟手中拿着个小物什,口中胡乱说辞。以前常听人说,小孩子长势极快。自己小的时候尚不觉得,现在看着我弟,的确深有体会。我将近四年时间未曾见他,一进门,倒是先给他吃了一惊。二弟生自2007年,过完年,就得有十岁了。
我爹没进门时,我没有好好看他,如今爹一进门,我的心事就不能想了,这倒才发现我弟竟然穿着我当年的校服。仔细瞧瞧,也不是,只是类似而已,但确实是我当年学校出品的无疑。天齐完小嘛,就在我们家不远处,我小时候也在那里上过学。教书的是位马先生,戴着眼镜虽是有模有样,穿着却是不伦不类,脸色病怏怏,头发乱糟糟,也无心打理。他的辈分小,要跟当时小小的我叫叔,还要跟同班的几位小子叫老爷。
有几次这帮爷爷辈的孙子们一商议,聚在一起,然后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进教室,高喊:马老师,你的爷爷们来上课啦!气得他浑身发抖,捏起一个粉笔头就砸了过去,众人做鸟兽散,不多远,又能听到弯腰大笑的声音。我胆小,不跟他们一起耍闹,却常常做看客,也是一阵嘻嘻哈哈。
但如今这位老师已经去世,他是不可能再站在讲台上了。
从开始到现在,我想了好多,却始终缩在床上,手里捏着我的杯子,没什么作为。思想并非透明的,我想得再多再远,我娘我爹也看不到,他们只是看到我倚在被子上瞪着眼睛发呆。我爹最恨我这样消磨时光的人,却碍于我们冷的关系,并未说什么。他本人倒是相当勤励,从年轻一直忙到双鬓斑白,还是不停歇。
我爹一身实干劲儿,他也尊重实干的人,至于像我这般懒人,他是一点儿都瞧不起的。他在拾火钳的时候故意将声音弄得又大又响,好将我的注意力引过去,觑觑他的脸色,知道他不耐烦我这号人物,我也就知趣地下床。年轻时我还有点儿意气,后来踏入社会,见惯了白眼,这意气就在众多白眼中消弭了。后来又是在不知不觉中,这意气又生了出来,只不过变成了翻给别人看的白眼。深谙此间的道理,我于是一边磨磨蹭蹭地下床,一边在心底给我爹翻了个白眼。
在外面的时候总要工作,歇了班回到我的出租屋,一身的疲倦劲儿就升上来,乏意漫过脑顶,潮涨潮落,不一会儿我就睡过去了。再醒来时闹钟都已经叫了三声,叮铃铃响个没完没了。拉开窗帘觑觑天色,还是一阵晦暗,但知道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匆忙一阵洗漱,又出门赶班车准备上班了。然后又是日升月没的一天。那时候时间紧,连早餐都是在班车上嚼,晚上一身疲倦,来不及褪就闷头睡去。忙碌把一天填得满满当当,使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事情,但是总归还是想的。
像我当时所做的活计,虽说累,而且晚上还乏,但总有时候鼓捣的你睡不着,我失眠的毛病大概从此落下,并且再未根治。我的沉思,也大多数是在我夜晚失眠的时候所有,而至于其他时间,如我所说,满满当当。
但是现在回到家里,我就很少再工作,终日里就是在家闲呆着,以前那一股忙碌劲儿早就不知道被抛哪里去了。这人呀,一旦身体闲起来,脑袋可就热闹了,想东想西,总也不够。想完了现在想将来,想完了将来想过去,总而言之,我这脑袋毕业之后算是真正有了用武之地一回。但我也担忧,我的年纪还轻,这样整日里的东想西想,把我给造就成一个四体不勤的人怎么办?沿着这条线往下想去,简直是前途堪忧。
因此,我倒是把这整一个方向都抛下了,单单地去用这段空闲出来的时间来回忆过去,然后把我这些近于荒芜的回忆里都栽种上漫漫青草。
说实话,今年这年过的,我觉得有些荒凉。“荒凉”这个词儿一说,倒让我觉得有些薄情,好比是一个在外面见过大风景的人,回到家里,就嫌弃自己家门口那些歪歪扭扭毫无美感的杂草枯树了,但事实确实如此。不论是跟以往,还是跟外面相比,我这家乡的热闹之景,都显得太过瘦弱,太过单薄。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曾为过年而兴奋着,那时的年一片红红火火,尽是些热闹欢快之景;十年前,我也曾为着过年而兴奋,因为千盼万盼终于盼到了寒假,可以恣意跟朋友聚在一起玩一番;而今呢,工作之后,理应同样盼着过年,毕竟要放年假,赶回家聚在炉边一起或谈话,或唏嘘,或吹牛,都是极为不错的,但是事实上并不如此。我时常为一种思想所深深地困扰,继而生出忧虑,然后是恐慌是畏惧,再然后,这些藤蔓缠住了我的脚脖,扎痛了我的腿脚,让我畏缩不前。这侵害我的思想,就是我当年一手栽下的毒。
我当年跟我爹吵架,一身负气汇到了心口,又冲上了脑顶,然后在我爹面前撂下狠话,将地板砸得哐当响,我娘听了都心疼地流泪。我当时倔呀,讲完这些话后转身就走,任我爹在背后破口大骂,我连头也不回。现在几年过去了,我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轰隆隆地响,余音却把我震得骨头生疼,现在每次想起来,不觉脸面发烫,以前说过的话一件也没有办到,到了现在,一身落寞劲儿,什么事儿都没办成。当年的我没有想到,我撂在地上的狠话,像珠子般在地上蹦了几蹦,滚了几滚,咣当一声又成了一条铁链,把那个想要回家的我锁在了外边。就冲着当时的意气,我才在外面呆了几年没有回家,过年时节,也不过走出出租屋,看看万家灯火,听着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看着眼前瑰丽无比的城市夜晚,又感到一阵凄冷。
我呀,在人群中,属于边缘化的小人物,如今身处城市,也仍旧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那个时候,眼前的繁华之景对我来讲没有任何一点儿吸引力,我倒是赶快想回家,可是又碍于……每次我想回家的时候,我爹的形象就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然后我的脑海里会重新回想起当年我对他说过的话,我说过,那是一条锁链,牢牢地拴住了我,它的出现使我立马断绝了回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