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不明白中国读者对于《万里长城建造时》的偏见。他们读着读着就说,长城不是分段修建的,这讲的难道是秦始皇吗?卡夫卡不懂兵事,卡夫卡不懂中国,卡夫卡写这个固然有些疏于查资料了,欧洲文学终究还是水土不服,诸如此类的抱怨。此外,还有不少人碍于作者的名气,捏着鼻子勉强承认一句:“卡夫卡真有思想”。
起初,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细节上跟卡夫卡较劲,你都读卡夫卡了,还在乎这些细节?就拿一个最著名的例子来说,《变形记》里格里高里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只甲虫,这是高中阶段语文及格的学生普遍了解的一个故事,至少也在摘抄本上了解过故事梗概。难道对分段修建长城如此看不下去的你,竟能容忍《变形记》对生物学、进化论和现代医学的极大侮辱吗?
如果真要较劲,此类例子比比皆是,卡夫卡写的故事个个都是他不了解人类和自然科学的证据,世界上哪有连续绝食四十天以上的人?一只猴子怎么能发表报告演讲?哪有人把一团跳跃的毛线球当宠物?一只挖地洞的啮齿类动物竟能有缜密的思维和所谓的“性格”?而卡夫卡本人,一个法学博士,竟然在《审判》里把法院安排在又窄又寒酸的阁楼上,他的博士学位是靠批评法院又穷又小又臭得来的吗?
(话说回来,大家对马尔克斯让孩子长出猪尾巴、莫言让女人长出翅膀飞走好像格外宽容,好像魔幻现实主义比超现实主义闹的乱子应该更乱一点才对。)
我说这话好像是想表达我比他们更懂卡夫卡和《万里长城建造时》,但我只是个普通读者,不可能比读者的平均水平高出或降低多少,而且当我回想起我为什么对这个小说接受良好时才发现了原因,因为我读《万里长城建造时》是在初中,那时既不了解秦始皇,也不了解长城的修建,我自然而然跳过了这些段落,而抓住了一部分卡夫卡想表达的东西。给我提供了这种帮助的恰恰是我的无知,其他读者在读这个故事时已经是接受过历史教育的成年人,他们的认知提供的细节反而阻挡了他们去理解。
在这诸多误读中有一种说法,虽然很拘泥于现实,但某种程度上是有点接近真相的,即“卡夫卡在这篇文章里面批评古代中国是因为他不敢直接批评自己的国家”,这种说法其实还是过于保守了,我认为卡夫卡其实是想批评所有的集体主义,只不过不敢直接批评近在他咫尺的集体主义。
古中国、古印度、古埃及、古巴比伦、非洲部落、印加帝国,甚至是想象中的亚特兰大、百慕大、德雷克海峡之类的疆域,吉普赛人、巫师、塞壬、中世纪等等的概念,给这类思考和批判提供了一个大舞台,即使你在上面闹翻了天,被不客观评价的主体也不会过来抓你,这些主体不是离你太遥远,就是已经逝去,或完全就是假的,没有任何风险,同时代的台下观众也不会感觉自己膝盖上中了一箭,马上对号入座准备砸场子。
这些驳古讽今、借虚无谈现实、在异国传说和上古神话里忙得不亦乐乎的作家可以说很聪明,因为他们知道公开批评本国某宗孝夂或本国某高层的下场。
但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问题,问题在于卡夫卡写小说好像也没有面向所有读者的意图,他并不急于把自己写的东西都发表出去,作为一个焚稿小天才,他已足够努力了,如果连对此表示宽容的读者都很难看到,那他也不用担心锱铢必较的统治阶级会看到。
我更倾向于他看上的是古中国的象征意义。在西方现代作家的幻想中,不管是古中国,古印度,古希腊,还是中世纪,都有一种共同点,即它们都神秘而遥远。
如果你完全写的是自己的幻想,那你不用去查资料:中世纪某时期发生了某事,某时期的人民必须全是文盲,哪些衣服是底层人民穿不起的;或是过分计较印度某两地的地理问题,比如当我们表达“千里万里”时,大部分情况下,两地距离还不过几百里。
你想你的故事已经成型,只是需要一些细节来做铺垫,而你自己其实并不关心那些具体事物,是什么都好,无所谓。所以故事必须要在一个足够遥远以至于没有人会计较其中的细节问题的地方。卡夫卡可能会想,直接批评近在他咫尺的集体主义,更加表达不了他的初衷。
就好像你在读《审判》或《城堡》时,你知道这肯定是欧洲,是外国,但不会细想他到底在说的是哪个国家、是哪个世纪发生的事,反正,对于我们这些21世纪的人而言,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夫卡也无意迷惑你,提供线索供人推理,让人有误以为这是哪个地区发生的事的可能,他的大部分故事里面都没有具体的国家和城市。避免自己的故事被当成某些现实主义小说一般,把自己打扮成具体某国某时代某主义的受害者,传递一种强烈的悲伤和委屈。
如此看来,《万里长城建造时》好像是个例外,但它并不是例外,这个故事里面的国家也不是真实的国家,皇帝没有名字,臣子没有外貌,遗诏没有内容。无独有偶,卡夫卡不仅质疑过长城的修建,还质疑过巴比伦塔的修建——你已经能看出他选择的为什么不是欧洲现存某某古建筑而是巴比伦塔了吧。
如果要将细节具体到现实中去的话,会引起很多争议,即使勉强要找,也会有很多人出来反驳你,要么说你攻击或侮辱了某个具体事物,要么说卡夫卡的幻想不现实(比如,他们会说“卡夫卡不了解长城”),你很难找到一个标准的、符合卡夫卡小说的现实场所或人,比如说城堡的原型,饥饿艺术家的原型,甚至是地洞里那头动物的原型,都是一些象征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而这些虚假事物中的唯一真实,就是有时主人公是真的,是有原型的,就是卡夫卡本人,配角也有原型,比如《判决》中主角的父亲是卡夫卡的父亲。
当这一大堆虚假发生时,没有一次主人公、配角、叙述的作者本人,会去探究和证明这些东西的真伪。抛开这些误导人的虚无,我们只会发现那个被从《万里长城建造时》中提取出来的超短篇,只有几百字的《先帝遗诏》,这是全文的精华,就像《法律门前》是《审判》的精华一样。
想要准确卡夫卡表达意思而无意深究死抠的非外国文学专业的读者只用读这两个超短篇,如果你既不创作文学,也不了解卡夫卡,就更没必要勉强读原作,你会发现,即使读了第一遍《万里长城建造时》、《审判》或《城堡》,也对你理解原文没有太大用处,反而会降低你的兴趣,第二遍就变成没影的事了。就像与其勉强自己去读某些哲学书,你还不如直接去看简本,看论文,看别人的讲评。哪怕你看的都是些歪理,至少这些歪理也是作者推敲过的,比自己的闷头乱撞有点条理。你再带着歪理看原文,不一定就此了解原文意思,但会马上验证出歪理是否站得住脚。不过,也要谨防看到《万里长城建造时》是在批判暴君专制和封建主义这类歪理,它并非彻底的错误,而是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反光,自从托尔斯泰得到“俄 国革//命的一面镜子”的赞誉后,读者和评论家简直把这句话当成了伴手礼,哪国出事,同时代涉及“出事”的相关作品都能获赠一块镜子,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用上。反正,卡夫卡不是一个渴望和封建社会作斗争的热血战士,还没开始战争,他心里就已经绝望了,并且,他不认为自己能创造出比现实中的政治更美好的政治。
虽然《法律门前》和《先帝遗诏》想讨论的主体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重点也不是集体主义,是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在这里要澄清一点,在前文中我提过卡夫卡想批判集体主义,这只是一半的真相,卡夫卡不讨厌集体主义,也不呼吁人们去拥抱个人主义。在《万里长城建造时》和《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里,他都清晰地表达了他对集体主义和个人意识的态度,你可以这样理解:就像农民对水的态度,没有水人和作物都活不下去,但湖泊、河流、大海这些过大的水体又会带来死亡。也像村民对山的态度:既然决定在此处扎根,山必然令人依恋,是生存的地基,但又令人恐惧它的陡峭和夜晚山林中动物的骚动,同时,漫长的山路会把人困死在一小片荒郊。
归根结底,卡夫卡对于人的个人意识和集体意识是一种类似人对自然万物的客观规律的情结,尤其是对人这种族群的发展规律的情结,他的情感是既逃避又依恋,既憎恨又原谅的。
人为了避免个人的厮杀掠夺带给整个族群灭顶之灾而发明了道德和法律,有时这两个镣铐会反过来让部分的个人和部分的集体感到痛苦,但真正让我们痛苦的是强迫我们带上镣铐的整个大的集体,最最悲哀的是,我们一刻也不能离开它,一旦离开,人会失去存在的价值。
世界上不是没有搬到荒岛去住的人,他们去之前往往会讲述自己的决定,有些人会写信、会拍摄影片、会在两地往返,有些人会加入某个部落,这所有的讲述、拍摄并传播、暴露地址与近况和加入另一个集体,都不是真正地切断与集体的联系。
反过来说,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一是在集体中找到一个像我们自己一样的个体,二是在集体中长久活下去,并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可。
我写到这里,竟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中的对着整个民族长期无效歌唱最后黯然退场、彻底失踪的女歌手约瑟芬,难道不可以看作约瑟夫的男版么?而《审判》和《城堡》的主角都叫约瑟夫·K,《美国》的主角叫卡尔,他们的原型通常被看作卡夫卡本人。
我隐隐怀着这样的猜想:死前他让好友销毁自己的剩余作品未必是真心的,也许只是一种“听天命”,或者干脆就是“听人命”——如果一位作者想让自己的遗稿被毁,最糟的办法就是把遗稿交给自己热爱文学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