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飞舞的气
生活在小站,最怕的就是夜晚。
小站的夜晚是死寂的。每到夜晚,火车偶尔呼啸而来,仿佛给黑夜划开一道伤口。小站上只有八名职工外加五个劳务派遣工,俗称劳务工养护着二十多公里的铁道线。每天吃过晚饭,整个小站就黑黢黢的一片,她的清冷和荒凉,如同丧偶多年的孤寡老妇。面对白天繁重的工作,疲惫的身躯无处安放。单身的职工,不是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就是到歌厅消遣,好在我这个时候认识了杏红。
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我手里拽着十几只气球。气球上下飞舞,我心情很惬意,这可是我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参加别人的婚礼,所以我感到特别的兴奋和激动。
人群中,我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梢着我。我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把西服上衣的纽扣解开,随后,又把纽扣扣紧。这一双眼睛,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又是一个火辣辣的眼神向我投射过来。我躲闪不及,回避的眼神与女孩求索的眼神对接在一起,慌乱间,我不知所措。索性,我抬起头,睁大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女孩。女孩稍微低了低头,脸颊映着潮湿的绯红。
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她叫杏红,是我初中同年级的同校同学。只是后来,她上了铁路中专,我上了铁路技校。
突然,人群里有人高呼: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人群开始散开让道,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新郎的搀扶下,下了婚车。亲朋们三五成群相约而坐。我认识的人不多,不知自己该到哪儿去坐,正犹豫着东张西望。在朋友家院子西南角右侧的酒桌旁,还有三个空位。我朝着空位走过去,小心、拘谨地环视着四周刚要坐下。
“唉!……”
杏红朝我招手。我又莫名地不安起来,我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我有些生气自己的莫名不安和过多的拘谨,于是喝下很多酒,以此壮胆。最后,我趁着酒劲,向杏红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杏红俏皮地说:“不给!”
我说不给就天天到你家要,反正,现在我知道你家在哪儿了。
杏红红着耳腮说:“你找不到我。”
“你总不会躲到天上去。”
“嘿嘿!”
看杏红天真无邪地笑,我又大着胆说。
“就算你躲到天上,我也能安上飞翔的翅膀。”
“呵呵!”杏红用弯曲的手指背捂着嘴唇笑,像一朵香溢的缅桂花贴在她的嘴唇上。这让我更加急切地想得到杏红的电话号码。杏红脸颊绯红。她娇媚地从身上取下一个黑色双肩皮革小包,在包里翻弄一会儿,拿出一本粉红色的小本子和一支笔。杏红把皮革小包垫在双腿的膝盖上,再把粉红色的小本子按在皮革小包上写,我看到杏红的脸更红了。杏红把写好的纸条揉了揉,揉成一个小纸团才递给我。杏红不紧不慢,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在一旁看着,心在突突地跳。我没有像杏红一样写,我有点口吃结巴地把我的电话号码说出来。
杏红提议去新房看闹房,我便鬼使神差跟着杏红去了新房。婚房里闹房的人很多,我不便和杏红说什么。玩了一会儿,我就到朋友家为客人们准备的客房里睡觉。
我刚躺在床上没几分钟。 “嘀嘀!”手机响了起来。我打开手机短信栏:“在干什么,呆呆的……”我正感疑惑,“会是谁发来的短信呢?”手机又嘀嘀的响了起来。“有一个人偷了你的气球,呵呵!”
“噢!是杏红,”我脱口叫了起来。杏红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
“在干什么呢?”
“睡觉。”
“呵呵,你是鸡变的么?睡得这样早。”
“我明天得早早的起床去上班。”
“睡吧。”
挂了杏红的电话,我才把杏红递给我的纸团从衣袋里找出来,细细地剥开,像剥开一瓣大蒜一样。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不应该冒冒失失地就要了杏红的电话号码。
除了周末休息,每天吃完早餐,我都会抬着大头镐跟工友们穿过站房后的树林。走上通往铁道线的林间小路,便走上了铁路。我们走上铁道不久,空旷的山谷便响起嘈杂的打镐声。山谷以它宽阔的胸怀横跨在铁道线上,被铁路拦腰截断的山谷更显出它的嵬然与险峻。直耸云端的山岗像是在与蓝天、白云诉说——要把大地的胸怀慢慢讲与上苍知晓,所以山谷就显得特别的幽旷。平时,只有我们到这儿上班,山谷里才能热闹上一整子。
我们高举着大头镐,天空仿佛就矮了下来。我们把大头镐打向钢轨下的轨枕,我们的身躯在大地上震颤。
每一次打镐,我都会把镐举过头顶,使劲将镐头打到石砟上。这样打镐,手掌会被振得麻麻的。吃饭的时候,手指无法端碗吃饭,无法把菜夹到碗里,送到嘴里。尖嘴钳说,干一天的活,吃饭的时候,苍蝇叮在嘴上,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一位老职工语重心长地说:“打镐要稳,准,狠,镐把不要捏得太紧,捏得太紧振手。”我听了老职工的话,狠狠地打下一镐。一块石砟飞溅起来,打到我的眉角上。血顿时涌了出来,很快就浸红我的额头。我心怀沮丧,深深感到为铁路事业流血流汗,不再仅仅只是一句口号。
“谁有纸?”
鲫壳鱼跑过来,望了一下向大伙问。我眉角上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很快就浸湿整个脸颊。大伙都没带纸,尖嘴钳跑到铁道旁,拽来一把青蒿草,用手揉了揉敷到我的眉角上,帮我止住了血。我的一只眼睛,已被血浆模糊,我仰起脸,看见几片红色的云。
工头田大板走过来,看到我满脸的血,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呵呵笑着调侃:“小苦命!你的镐窝要抛空,先窜实,再打镐。干我们这行,没有那个不被道砟石打的,往后,被打得多了,你自然就会捣固了。如果一个养路工身上没有几处伤疤,就不正常了。干我们这行,最关键的是行车安全和人身安全的卡控,特别是在桥梁的养护和维修,除了安全绳一定要拴牢,还要抓稳踩牢。还有就是在更换伤损钢轨和道岔时,除了眼疾手快,还要统一听指挥,要不然就很容易伤到人,钢轨砸伤砸断手指脚掌的事,这些年头,我听得多了。”尖嘴钳把裤脚摞起来,煞有介事地数着脚上爬满的伤疤。他有些感慨地说:“老子当了三年兵,所受的伤,还没有来到铁路上这三年受的伤多呢。苦荞粑粑还没吃到边,这点小伤,算个球。等着瞧,干养路工,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尖嘴钳当兵退伍,就分到铁路上来。
“人生在世,干哪行都难干,那条蛇不咬手。”
“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在哪里干都得讲奉献。干我们这行,我觉得还好,到处有野花可采,野果可吃。”
尖嘴钳、鲫壳鱼,田大板一人一句,像三个女人拉家常,又像私塾里的学童读八股文。
“田大板,你就适合干这行,这几年,你的奉献全都奉献到‘野花野果’
上啦!”鲫壳鱼戏谑着说。
“你这个嫖虫,你吃掉的野花野果还少?”田大板回了鲫壳鱼一句。
“呵呵!”大伙嬉笑起来,鲫壳鱼也跟着嬉笑。
整个工地嚷嚷开来,大伙七嘴八舌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们每天所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一个复制和粘贴的过程。几个大老粗,天天日复一日地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工间休息时讲上一两个荤段子,可以很好地缓解大家的疲劳情绪,为枯燥的工作添姿增色。劳务工罗四狗摸摸鼻头就信手拈来。
“有一个老汉去医院看望他儿子媳妇,他儿子媳妇得了个妇科病。老汉问儿子媳妇,那里不好了。儿子媳妇不好意思说,递给老汉病历本。老汉一看,脸色骤变,自语道,什么!宫颈磨烂。显然,是老汉把糜烂读成磨烂了。老汉转过身,对坐在病床上的儿子,破口大骂,你这小混蛋,小时候,你摸虾掏鸟蛋,费鞋费袜,长大了,讨个媳妇给你,这才两三年,你就把媳妇宫颈磨烂。”除了罗四狗没笑,我们所有人都笑喷。这个笑话,罗四狗讲了不下十遍,他每次讲,都能把大伙引逗得很开怀。罗四狗很是得意,又用手摸了摸鼻头。随后,又有两个工友讲了两个更离谱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