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2019年4月5日,农历2019年三月初一,星期五,清明假期第一天
严康宁假期留校值班,上午按例巡视校园的时候,碰到蔡薇出来打热水,他招呼道,“蔡老师,假期没出去玩?”
蔡薇摇了摇头,勉强客套了句,“巡视啊?”算打过招呼,拎着水壶走开了。
严康宁没走几步,听到砰的一声,他几步跑过去,就见蔡薇木木地站在散落的暖瓶片跟前。
严康宁问,“有没有烫到?”
蔡薇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蹲下身来捡碎片。
严康宁忙道,“不能用手抓,你别动,我去拿扫帚。”
蔡薇好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用手捡拾。
严康宁不得已伸手拉她,看到蔡薇的神色,才明白她今日不正脸对人的原因。蔡薇的双眼红肿得厉害,分明是哭过的模样。
严康宁装作没看见地别开目光,将她拉到办公室坐下,“你在这等一下,我收拾了就过来。”
他匆匆扫完碎片,拿回办公室用报纸包好,又用胶带缠了一圈,觉得应该不会意外扎到别人的手,这才装进袋子中扔掉。
蔡薇看着他做完,哑着声音开口,“抱歉,弄得乱七八糟的。”
严康宁拿了一次性杯子给蔡薇倒水,“这有什么可抱歉的,意外而已。”
蔡薇依然低着头,“我只是想接个水,不知道为什么水壶就爆了。”
严康宁听她声音不对,不能再装看不见,温声问道,“蔡老师,你怎么了?”
蔡薇的泪砸在手上被烫出的水泡上,疼痛突然变得无法忍受,“今天为什么这么糟糕,养的花也死了。”
严康宁站了起来,“你的烫伤得去趟诊所。”
蔡薇用手背抹了把眼睛,“我没事,你忙吧。”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严康宁不得已再次伸手拉住她,“我要给姐姐买礼物,不会挑,你能帮我个忙吗?”
蔡薇停下脚步,“我眼光不好,可能挑不好。”
严康宁笑了,“总比我挑的好,就这么定了哈。”他将学校的座机来电转到自己手机上,锁好门带着蔡薇出了学校。
蔡薇来这里后,一直没出过学校,她不认识去镇上的路,低着头跟严康宁走。
严康宁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不开心,时不时讲点学校里好笑的事情,譬如哪个学生背诗背串了竟然还挺押韵,哪个孩子因为幼年打败过一只公鸡成了孩子王,哪个男生剪了女同学辫子结果被家长剃了光头。
他讲得很自然,完全不用蔡薇回应,路过某个村子,就由哪些学生是这个村子的,引出这些学生的趣事。碰到农田也不忘指给蔡薇看,庄稼绿油油的,果树的花开得绚烂,看到有蜜蜂采蜜,还能顺口给蔡薇普及不同花蜜的差异。
这样走了一路,蔡薇的心情不自觉地好了些,渐渐地会在严康宁讲述某个地方的时候,抬起头看看。庄稼、果树、蜜蜂和虫子、田间劳作的大人、乡野中奔跑的孩子,无不生机勃勃,这种生气,一下下地撞击着她原本迟钝麻木的内心,竟久违地撞出点柔软之感。
严康宁将她带进诊所的时候,情绪舒缓了不少的蔡薇没有拒绝,安静地任由医生处理伤口。到了此时,她自然明白,严康宁所谓的请她帮忙是借口。蔡薇心中很是感激,惦记着处理完烫伤得跟他好好道谢。
严康宁等在外间,见她出来先开了口,“你们女生一般喜欢什么礼物?我每次给姐姐买东西都被骂浪费钱。”
蔡薇明白,严康宁这是为了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执意要将帮助她的事变成请她帮忙。这种时候,挑破真相反而是辜负他的好意,她咽下了感谢的话语,随着严康宁一起走出诊所,“这里卖东西的地方都有哪些?”
严康宁带着她转,蔡薇边走边看,越到主街道,人就越多,挑担卖货的、赶集的、买衣服的、路边吃小摊的、修理农具的......各色人等穿梭来往,将边远小镇上的简易集市渲染成一副生动的繁华之态。她久违地感觉到暖意,好像终于从去年的寒冬中解脱了些。
严康宁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就会遇到认识的学生家长,大家热情地与他招呼,总是不由分说塞过来点东西,自家种的果蔬,刚买的小吃,拿出来卖的工艺品,男家长直接塞给严康宁,女人们不好跟他拉锯推脱,往往一股脑塞给蔡薇。
严康宁客套又热络,蔡薇跟着走了一会,便看明白了他收东西的标准,只零星接几个农户们自己产的东西,对于他们花钱买的,或者带出来能卖上点价钱的东西,一概用拿不了、刚吃了东西实在吃不下、学校里有等理由婉拒。
蔡薇一边留意他,一边时不时学着严康宁的样子应对热情的家长,一边注意留神各类摊位帮严康宁选礼物。严康宁带着蔡薇转完了不大的小镇,又带她吃了当地的特色小吃当午饭,见蔡薇心情变好,便提议回校,“没走过这么远路吧?咱们现在回去,你到校好好休息。”
蔡薇今天第一次笑了,完全发自内心,“不买礼物了?”
严康宁尴尬了,他跟着蔡薇一起笑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大事,多亏蔡老师提醒。”转身指着最近的一个摊位,“这个香包就挺好。”
蔡薇摇了摇头,“不实用,我刚才看到一顶手工编织的帽子不错。”
严康宁随着蔡薇找到了那个卖帽子的摊位,看到蔡薇选的那个很高兴,“很有民族风,姐姐会喜欢。”他向蔡薇道完谢对摊主道,“麻烦您帮我拿三个。”
蔡薇愣了,“这么多?”
严康宁笑得温暖,“我有三个姐姐。”
摊主一下子卖了三顶帽子,开心之余还想再努力一把,“拿四个吧,给你便宜点,算个整数。”
严康宁答应下来,“好,拿四个。”
他接过帽子,去邮局寄了三个,回程的路上对蔡薇道,“多了一个,我也戴不了,要不你拿着?”
他讲得随意又顺理成章,蔡薇很自然地接过,发自内心地给他道了句,“谢谢你。”
严康宁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推拒这声谢,只道,“没什么。”
路过一处矮坡,蔡薇见两旁的野花开得烂漫,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在这坐一会吧。”
严康宁以为她累了,立即答应。
蔡薇坐下来,伸手抚过随风摇摆的野花,“袁也没跟你说过,我为什么来这吧?”
严康宁摇头,“她说,你人很好,一定会是位优秀的老师。”
蔡薇低下头去,那些她曾以为难以出口的过往,就这样轻轻讲了出来。严康宁不发一言,安静地听着。
蔡薇讲讲停停地说完,最后道,“在这里,大家对我很好,尤其是孩子们,他们的喜欢明晃晃地挂在脸上。可越是被喜欢,我就越是惶恐,比在北京时还惶恐,我很怕,怕他们知晓那些不堪。我原以为,逃到这里,无人知晓那些事情就能安心。却发现,愧对孩子们的喜欢,远比被人指点更让加难以忍受。”
严康宁开了口,“我给你讲个故事。”
严康宁讲的,是他姐姐的故事。
严家共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都是懂事优秀的孩子,成绩一个赛一个地好。普通的农村家庭,为了供养他们读书,榨干了所有。大姐高中毕业那年,她出了高考考场第二天就在当地的餐馆找了个临时工的活,指望着赚点钱筹集大学费用,减轻家里负担。
开在公路边上的小餐馆,来往顾客多是跑车的司机,一群糙汉们说起话来荤素不忌。店老板更是过分,惯用言语调戏侮辱女性,不仅自己寻开心,还借此逗乐顾客。
贫寒的小地方,能赚钱的基本都是体力劳动,没有别的地方愿意接纳瘦弱的大姐,她只能忍着委屈硬熬。那些日子,大姐的脸上没了笑容,她给家里的解释是,餐馆的活太累。家人很轻易地相信了这个解释。
前厅洒扫上菜收盘子,外加后厨洗碗搬菜。这样繁重的劳动,常年干活的农村妇人做起来都不轻松,难怪大姐会觉得累。家人阻止不了她去挣钱,只能通过不让她在家干活、将好吃的多分她些等方式照顾大姐。
两个多月的时间,对于别人而言,并不算长。对于当时的大姐,却慢的仿佛一个世纪。她因担心被辞退而一味隐忍,换来的只是店主的变本加厉。往来的各路司机,因为店主的态度,对她也都很不尊重。被这些南来北往的司机传播回味的调戏侮辱,随着他们开往十里八乡的车子,在当地散播开来。
没过多久,几乎全乡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可怜的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个儿子的老严家,门风不正,养的女儿流里流气不知检点,时不时有无聊的男人女人专门前来,想要看看这个伤风败俗的严家女儿是何等模样。
大姐咬着牙憋回泪,沉默着干到临去大学的前一天,结工资走的时候还被调戏着鞠了好几个个躬才领完了所有的钱。
从事情发生,一直到她读书工作的漫长时间里,大姐一直瞒着家人这段经历,对于家人偶尔听到的风言风语也以认错人回应。直到很多年后的一个春节,当年的饭馆早已倒闭,老板也不知所踪,事业有成的大姐与家人高高兴兴地守岁到半夜,突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讲出了这段经历。
严康宁讲完故事,问蔡薇,“你觉得我们会因此改变对大姐的看法吗?”
蔡薇眼中的泪摇摇欲坠。
严康宁温和又坚定地道,“不会!爱你的人,只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