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2019年1月20日,农历2018年腊月十五,星期日
蔡薇问徐谅,“想不想喝酒?”
袁也道,“家里的酒早被我和艾夏收拾完了,没有酒,别喝了。”
徐谅站起来,笑着弹了下袁也的头,回屋从床箱拿了几瓶出来。
艾夏默默看着,没有言语。
蔡薇接过一瓶,打开大大地喝了一口,“我撒过很多谎,妄图美化一切,到头来,却应了那句‘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她又喝了一口,“谎言太多,都不知从何讲起。”虚虚地指了指艾夏和袁也,“你们都是从名字讲起的对吧?那我也从名字开始讲吧。”
“第一次和你们见面,我总共撒了三个谎。第一个就是关于名字的介绍。”
“你们问我,蔡薇这个名字是不是取自诗经《采薇》,我没有否认,并通过介绍我妈老师的身份,误导你们坐实这个想法,错以为我出生于一个文化气息浓厚的家庭。其实,我妈只是一个小学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也没有身为老师的基本觉悟,心思不花在怎么教育学生,而是怎么样借助身份多拿点蝇头小利。”
“你们知不知道还有一篇名为《采薇》的文章?鲁迅写的。”
艾夏、袁也和徐谅知道蔡薇说的那篇文章,却因为文章的立意,一致沉默。
蔡薇接着道,“鲁迅写的那篇《采薇》,讽刺世人不懂变通。我觉得,那篇《采薇》,更像我的人生写照。自小,我便被我妈教育要圆滑、知变通。和哪些同学做朋友、博得哪位老师的喜欢、在外人面前如何以乖巧懂事给爸妈长脸,诸如此类的各种鸡毛蒜皮,我那为人师表的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又要求我一点就通地教我。”
“我的家庭,没有文化底蕴,更沾染了市井小民的所有恶习。捧高踩低、欺软怕硬、世俗好面子,还自以为是地将小精明当聪明。我爸,没有一技之长,在家附近开了间小小的商店,却要与时俱进将名字改为超市,平日热衷于去竞争对手的店面悄咪咪地看价格,然后频繁修改价签期望多多盈利。自以为干练又厉害,却时不时地因为算错账与我妈争吵。”
蔡薇又喝了一口酒,“我对你们撒的第二个谎,是关于我的专业。我说,读金融,是因为喜欢这个专业。真相是,我最感兴趣的是国际政治。报志愿前夕,我小声说出自己的意愿,却被父母一通训斥。在他们自以为是的认知里,学金融,就能像巴菲特一样,成为炒股大神,他们觉得这个专业务实,一定能大赚特赚。没有人愿意听我查阅资料后的解释,只催我赶紧将志愿落实。”
“最终,我如他们所愿,读了金融,却让他们大失所望,既解答不了亲戚朋友选哪只股票的疑问,讨论起经济问题气势也不能碾压街坊邻居,毕业了更是拿不到天价薪酬。他们很失望,这种失望化作无数次诛心的言语,在我身上释放。”
“第三个谎,是关于晚到原因的。我因为是本专业最后一个报道的学生,所以成为了唯一一个未能和同专业学生住在一起的女生。当时,我是怎么解释的呢?我是不是说,我爸要过生日,我想给我爸过完生日再来报道,是这个理由对吧?我记得,你们还羡慕我与我爸关系好。”
“其实是因为,我爸妈为了省下来京的路费,打听到我们那里一个七拐十八弯的亲戚要开车回京,他们很干脆地将我塞进了这个顺风车。可是,晕车的我,在长途乘车的路上吐了足足八次,一路担心弄脏人家车子,也一直因为将车内空气弄得糟糕而抱歉。”
“到校的时候,我的衣服因为几进虚脱湿透了,却还要自己拖着行李,在大大的校园里面,找报到地点,拍学生卡上的照片,找宿舍。”
蔡薇晃着酒瓶,神情漠然,“即便如此,我也一直在帮他们找理由,试图证明我的家是充满爱的。”
“我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跟我妈在一个校区,学校中被她盯得紧,全幅精力都用在读书上,也没有住宿的机会。回到家中,要帮我妈做家务,要替我爸看店。我没有时间交朋友。”
“我妈与旁人勾心斗角,我爸最好面子,他们从不真心结交亲朋,人前人后经常两个样。比他们差的看不起,比他们强的背后诋毁。所以,我们家也没什么要好的亲戚邻居,”
“因为没有要好的朋友,没有关系不错的亲戚。所以,我不知道真正有爱的家庭是什么样。只能在我爸妈日复一日为我付出良多的重复中,接受他们所做一切都是为我好的观点。”
“进入大学后,家里对我的干预并未减少,我的爸妈,只要求我继续拔尖,却不管进入X大的都是人中龙凤的事实。我过得辛苦又忙碌,各种社团活动应接不暇,精力太过分散,成绩在保研边缘徘徊。我不敢给家里说保研困难,谎称直接读研性价比不高,用打算工作后边赚钱边读MBA的计划,说服了他们。”
“我每天忙得乱七八糟,一味地报喜不报忧,却依然免不了被家里苛责。大学以前,严防死守杜绝我早恋的他们,等我一上大学,就不断催促我多结识朋友,积累人脉之余更要为日后嫁人打基础。可是,他们却没考虑过,从来没有交友经验的我,如何能一夕之间成为恋爱达人?”
蔡薇看着身旁的几个人,眼神柔和起来,“那个时候,宿舍是唯一能让我放松的地方。夏夏有着让人从焦躁中平静出来的神奇力量,袁老大的豪迈爽朗总让宿舍洋溢着欢乐的氛围,谅谅的热忱相待让我觉得,这么优秀的人愿意拿我当朋友,说明我应该也是不差的。”
袁也开口,“你怎么会差?你这么好!”
徐谅与蔡薇碰了下瓶子,“我与你的感觉类似,看到你这样一个全方位优秀的人对我耐心又和气,觉得能交到这样的朋友,自己也挺棒的。”
艾夏没说话,给蔡薇身后加了个靠垫,让她坐得舒服些。
蔡薇的坐姿更加散漫,“我的人生,大多时候都是在讨好迎合别人。我曾尝试接触过符合我爸妈条件的男生,可是太累。那些男生,都是用足够充裕的物质和精神条件培养出来的,他们不傻,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外强中干。我也着实与他们没有共同话题。谈起旅行,他们的范围是全球,我却连国内的省份都没去过几个。谈起音乐,身负多项才艺的他们即兴就能表演一段,我却只能鼓掌。碰到要讲外文的场合,我原本引以为豪的英语在他们地道的口音前只能自惭形秽。”
“所以最终,我忤逆爸妈,大胆选择了与自己出身相差无几的陈旭。我觉得,我们的奋斗经历类似,容易产生共鸣,他会懂我。”
蔡薇仰起脖颈,眼神空洞,“我一直以为,他是良配。我们一起努力,彼此鼓劲,在难得相聚的日子里,为存款迈入新台阶而开心,为升职加薪而庆祝。我原以为,我们能天长地久,对于一些伤感情的事情,也尽量用视而不见的方式自欺自人。我不是没想过我们分开的可能,却不曾想过,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我们公司拉客户的方式,陈旭心头雪亮。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介意,还是用不介意换取我对他类似工作方式的不干预。我曾以为,自己能处理得好,但却忘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出了这种事,公司把责任压在我身上,我奋斗多年的职业路径断送,他人议论指点,这些虽然让我难受,但都比不过父母和陈旭对我的伤害。”
“我知道,陈旭会和我分手,却没想到,他走得如此干脆。即便是演戏,认真一点,耐心一点,我也会好受很多。”
“而我的爸妈,我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还要火上浇油。锲而不舍地打电话骂我,骂我给他们丢人,让他们抬不起头做人;骂我不知廉耻,又贱又蠢。”
袁也气得不行,“你不要再接他们电话了。”
蔡薇喝干最后一口酒,“已经不接了,从他们说跟我断绝关系开始,就不接了。”
“我辗转半生,一直努力,一直付出,结果,全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