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2018年11月22日,农历2018年十月十五,星期四
袁也正在宾馆码字,邱志泽黑着脸回来,“走,喝酒去。”
袁也奇道,“二两酒量都没有的人,还敢这么嚣张,受什么刺激了?”
邱志泽道,“心情不好。”
袁也边收拾电脑边调侃,“被甩了?”
邱志泽道,“女朋友都没有。”说完觉得不对,“哎,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甩?我这样的人,谈起恋爱来,不可能有人舍得甩。”
袁也见他脸色好了些,笑着道,“你最优秀!想吃什么?我请客。”
邱志泽不乐意了,“我说了不请了吗?”
袁也不迁就了,“真难伺候,那就你请,我要吃火锅。”
当邱志泽将袁也带到一家二十元的自助火锅店时,袁也觉得,自己对于邱志泽的抠门本性,认识得还欠深刻。
邱志泽的腹黑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对于袁也的反应感到相当舒心,昂首挺胸地先她一步进了店,袁也冲他后脑勺丢了记眼神飞刀,跟了进去。
几片热乎乎的土豆下肚,袁也觉得味道还挺不错,问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邱志泽边吃边讲,哪个都不耽误。
事关撤乡并村。
这项工作,最近推行到山上的村落。位于同一条上山路上有三个不同海拔高度的村落,由低到高可以简称A村、B村、C村。
A村所在位置,接近山脚,毗邻E乡乡政府所在地。C村接近山顶,附近有F乡乡政府,B村位于A村和C村中间位置,之前受F乡政府管辖。
袁也本是因为记不住当地拗口的村名和乡镇名,要求邱志泽用字母代替,而今听了个开头,又觉头大,“怎么涉及这么多?我感觉会听混。”
邱志泽极其蔑视,“怎么可能!我的代号是有讲究的,字母表中越往后的,代表地势越高,A村最低,C村最高,F乡比E乡地势高,很规整啊。”说完故意装作恍然大悟,“原来你没意识到。”
袁也确实没意识到,忍了他的嘲笑,“你快点讲。”
邱志泽舒服地笑完,继续讲了下去。
按照政府规划,原本是打算将B村与A村合并,同时将B村划到E乡管辖。这完全是出于B村利益考虑,尽量将B村向山下引导,基础设施医疗教育条件都更好一些。以后开发上山旅游路线,B村位于中间,山上山下的利处都能享受到。
至于A村,计划与同一高度的其他村落合并,统一划归到同样地势的F乡管辖,免去村民去政府办事上山下坡之苦,也方便科学管理。
结果,这项工作,在最让人意外的地方受到了阻力。B村上了一份百人书,上百个村民签名,要求将他们与C村合并。
袁也很诧异,“为什么?”
邱志泽道,“因为有外人介入。”
C村有一个名人,叫做曹东。此人二十多年前走出大山读书,毕业留在北京闯荡,从事媒体行业。
北京有位老红军,老家就在邱志泽挂职的这个镇上,当年红军经过这里,山路难走,好多人走破了鞋。因此,这位老红军有个执念,希望有生之年,为家乡修条路。争取到款项后,曹东不知如何赢得了老红军的信任,便将修路一事委托给他。
修路是好事,曹东拿了款项,当地政府对他很是尊重,一时将他奉为座上宾。哪知曹东行事,颇有不地道之处。
修路启用了大量族亲,又私自更改路线,缩窄其他地方的规划,对于原本并不在规划之中的,他所出生的C村周围,大修特修。修路的这些年,他与族亲办学校、办餐馆、卖汽车,做得风生水起。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借用族亲之口宣扬自己的,反正C村之人提起曹东,无不满脸红光,曹东在C村的影响力,比乡政府、县政府乃至市政府都大。
当地政府与老红军之间,并无沟通渠道,又觉得修路款毕竟有曹东的贡献,对以上行为睁一眼闭一眼。
老红军故去后,曹东的胆子更大起来。修路过程中,其族亲与几十户人家发生冲突,要不就是不按规定给予拆迁款,要不就是占了别人的田地不给或少给赔偿,还有动摇别人屋基等的,甚至闹出不少伤人事件。
曹东的族亲,看人下菜,欺负的多是一些没钱没权的人,有人反抗就用在北京的曹东来压。但是兔子逼急了也咬人,这些人中不乏不畏威胁,坚持要说法的人。
袁也听糊涂了,“修路的事,与并村有什么关系?”就听邱志泽接着讲道。
修路发生纠纷的案例,多数以及比较严重的几例,都在B村。这与C村临近B村,曹东族亲对B村相对熟悉,觉得村人好欺负不无关系。
这次并村,有人通过小道消息告诉邱志泽,听到B村村干部和北京通电话,时长有两个小时之久。这个电话,无疑是与曹东联系的。事情很明显,曹东是B村签名请愿的背后指挥。
袁也有些明白了,“将B村合并到C村,曹东对B村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变大,这对他彻底解决修路纠纷很有好处。”
邱志泽道,“不止。曹东的弟弟去年开始修山庄,应该是听到了政府想发展山上旅游的消息,所以先布局。若是BC两村合并,这条上山的旅游路线,曹东基本可以在整个沿线布局赚钱。”
袁也问道,“曹东把控了旅游路线,肯定按照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统一布局,B村的人难道想不明白自己会有损失吗?”
邱志泽道,“多数人只顾眼前利益。旅游线路,还未正式开发,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
袁也问,“即便不知道旅游的事,B村合并到E乡也有利呀。再说B村有纠纷案例,关系与C村应该不好吧,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请愿?”
邱志泽道,“不用一个个说服,只要满足村干部的利益就可以了。并村后,管理职位削减,我估计,他给了村干部某些承诺,而他在当地的影响力,让这些承诺变得可信。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没有经济上的许诺。”
“不发达的地方,村干部的影响力不小,他们也很懂如何引导村民。我找了村民询问,他们说若是并到A村,以后跑政府办事得去E乡,以前很多惯例会被打破,太麻烦了。这种事,我的解释力度,比不上村民共同生活多年的村干部。”
袁也觉得不可置信,“总不可能所有村民都这么容易被误导吧?”
邱志泽喝了口啤酒,“村民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有文化懂道理的,基本都在城里生活,户口早迁出去了,这群人对本村有一定感情,愿意帮还在村里的人分析两句。有位在市里工作的B村人,给我截图了他们村的一个微信群消息,群中一些分析很明白,也点出了请愿书签字人所占村民比例不足、没有法律效应等问题。但是说到底,这部分人,只愿言尽于此,进一步的行动不会去做。”
“第二部分是出外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户口还在B村,对本村利益关切,相当比例不满村干部做法。但是人在外地,收入不高,不会为了这事专程回来,虽然气愤,但并不知道如何行动,也大概率不会有实际行动。”
“最后一部分,是留在村里的人,基本都是老弱妇孺。这群人,在村干部面前,不可能强势得起来,也很容易被说服或者收买,也许一袋洗衣粉就能换来一个签名。请愿书上签名的人,都来源于这个群体。”
袁也再一次意识到基层的复杂,“政府什么意见?”
邱志泽又喝了一口,“准备遂了村民的意愿。”
袁也不满了,“怎么能这样?”
邱志泽喝得急了些,咳嗽了一阵,缓过劲来接着道,“政府不愿冒险。其一,请愿书一出来,这个事情处理不好,会有变成集体事件的可能,就算可能性很小,也是政府不愿看到的。其二,政府与曹东,信息不对称。曹东这些年很注重渲染他在北京如何了得,认识了多少达官贵族,加之他自己又在媒体行业,当地政府即便对他风评不佳,却也不愿在明面上翻脸。”
袁也不说话了。
邱志泽的瓶子见了底,“前不久,我还向你感慨,基层是行政体系内最苦最难的一群人。没想到.....我真的是......”
一向口才了得的邱志泽,鲜有地陷入了不知如何表达的境地。
袁也安慰道,“基层干部群体这么大,有几个害群之马也属正常。”
邱志泽摇头,“不是害群之马的问题。我觉得自己犯了两个错误。”
他的脸因为喝酒红得厉害,摇摇晃晃地张开手指,“第一,认可基层工作需要一定程度的圆滑平衡,却忘了,一旦圆滑起来,就难区分合理平衡与钻空子的度。第二,对于基层,一直是用群体的概念看待,却忽视了,组成群体的个体,会短视,会畏惧,未必愿意为了百姓的利益去担影响前途的风险。”
“袁也,群众看不明白,可我们有些干部,揣着明白装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