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阳光穿透云层恩惠兰泽的日子,广罗大众就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巴不得摆上一桌庆祝庆祝。
望月堡三楼天台上,烟姬这头北地的母狮像花一样在藤椅中舒展开,趁机将沉积多年的灰暗情绪拿出来晒一晒。感受到家乡的温度,心情莫名欢快明朗一些。
火舞与这灿烂的天气格格不入,不论站着、坐着,他都像一团阴影,阴测测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烟姬感觉到阴影的死亡凝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火舞一声不响地照做,就那么直梗梗地杵在藤椅中央。
烟姬举目望天,想起北地,眼眶突然就湿了,“我有个弟弟,在他八岁时,我离开家,我离开北地…”
她初次将自己的柔软暴露在阳光下,“这些年我赚的钱多数寄给了他,他每次都在回信中问我,姐,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总说再等一等,这一等就是二十年,他结婚、生子,我都错过了,甚至连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火舞没想到她竟然也有人情味的一面。
烟姬收回思绪,手里不知何时现出一枝画笔,巴掌长短,灰毫银柄,其上镂刻着细腻地水波纹,它旋转于手心,划出一圈漂亮地银弧。
“离家后,我遇到的第一个师傅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匠,他曾说,在西海之心,有一位画师,擅画活人之像,凡入画之人皆会遵循他笔下的运势过上荣华富贵的一生,你相信吗?”她悠悠吐出一口长气。
火舞狐疑地盯着她,她的话总是真假参半,让人摸不清头脑,“此事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母亲的画像。”
还有你身上的那群怪物。
烟姬冷哼一声,“都说我只是个会玩火的老妖婆,这能怨我麽,诸神就这么点能耐。”
她摊开一只手,蓝焰在其掌心跳动,“有一股力量束缚着诸神,便是这蓝焰之力。”她一扯嘴唇,眸中闪着狡黠,看向火舞,“我早已洞悉诸神的秘密,你想知道吗?”
火舞看着她不语,他只想得到诸神之力,卸下这身女装,堂堂正正地做回男儿身。
烟姬勾起一个不屑地冷笑,“诸神这点微末力量…我早已厌倦了。”
傻子才相信你的鬼话,火舞心想。“我何时才能得到诸神之力?”他问。
“我比你更心急,”烟姬说,“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已离开兰泽这滩臭水洼回到北地家乡,目前你身上仍有阻力,或许是时候未到。”
“那…我就这样干等着?”火舞想或许他应该做些什么。
烟姬“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们被称作易感者,就是因为天生能感知到常人感知不到的力量,这是天赋,不需要努力,诸神也只是将他们的力量借给你而已。”
“你说过会让我的手拿起刀剑。”
“诸神就是你手里的刀剑。”
“不!”他们只是一群擅长玩火的古灵精怪而已,火舞心想,“我需要一个剑术师傅。”
烟姬转过头看着他,犹疑了几许,才道:“我可以安排给你找师傅,但若被发现…”
火舞抢过她的话,“我会一刀杀了他!”
烟姬眸中微微一愕,随即大笑不止。
窗外细雨绵绵,老侍女起身往炉膛里添了一根粗柴,宁莲坐在旁边低头啜了一口奶茶,浓浓地香气在唇齿间逗留。战争赐予她的勋章,成为晚年爬满全身的湿痛,她单手抚上双膝,炙烤的热度下似能闻到羊毛毯被灼焦的气味,她的双膝却依旧冷的像冰。
木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来,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辨不出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宁莲喉间一紧,整颗心吊了起来,“华儿…出了什么事?”
老侍女适时递上一条干毛巾便退了出去。
千华伏下身,握住宁莲的手,红着眼睛在她脸上探究,“母亲,我是七隐吗?”
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心头,这一天还是来了。她攥紧他的手,试图止住他的颤抖,“谁在胡说,我立刻命人割了他的舌头!你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
他看到母亲眸深处的慌乱,那一刻真相已然大白。
喝下一大杯温热地牛奶,千华随着侍女回房,在他身影消失于门口那一刻,宁莲当即变得脸色如霜,不待传召,小侍女脚步绊跌着冲进来,面伏于地,身抖如筛。
“说,发生了什么事?”似是来自地狱般的冰冷质问。
小侍女带着哭腔颤声道:“两,两位殿下,在后场比赛射箭,二殿下输了,就,就开始胡言乱语…”
宁莲明白过来,将一对喷火地眸子里转向采薇,“当年我就说割了这群婢女喜欢乱嚼的舌头,是你劝阻了我,现下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采薇含愧默然垂下了眸子,小侍女七魂虽被吓飞了六魂,依旧敏锐地捕捉到话中的杀意,她俯伏向前爬行数尺,
“公主,公主请听奴婢一言。”她深吸一口气,死就死吧!不待公主应允,她继续说道:“小殿下已然对身份起了疑心,若您再派人割了婢女们的舌头,岂非…岂非欲盖弥彰?”
空气凝固如蜡,十几个心跳后,宁莲重重吐出一口气,“吩咐下去,今日之事,谁若胆敢乱嚼半个字,小心他全家的脑袋!备车!”
千华站在窗前,看着母亲的马车向着瑞雪堡的方向驶去,心下了然。
他遣退众人,换上侍卫服,如影一般溜出金云堡,小雨依旧淅沥,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皆是步履匆匆,他戴着斗笠遮挡住大半张脸,顺利穿过狗洞门,循着腐臭味来到虼蚤街。
这如垃圾场一般的地方就是我族人居住之所,千华莫名情绪翻涌,一墙之隔,城内城外,天差地别。
他不知自己如何踱到了芦苇河,在地图上它是一条很细小的身影蜿蜒在母亲的暖莲泉之下。
脚下一深一浅,扒开过人高的芦苇,两个纤瘦的身影映入眼帘,二人戴着斗笠,看身形皆是女子,一人猫腰站在及膝深的河水中,一人蹲在岸边双手扶着竹篓,画面如同静止,千华不由得跟着屏气凝神。
忽而,“噗通”一声,河中女子双手化影,一把撕开水面,银色水花四溅,一尾半肘长的河鱼奋力挣扎着现身,女子顺势一甩,一道漂亮的弧线划过雨幕,岸上女子将竹篓往前一送,河鱼稳稳地兜入其中。
待水面重新恢复平静,女子继续猫下腰,进行下一场渔猎。千华竟被这种民间小乐吸住了魂,直到女子跋涉上岸,他才回过神,大步走上前。
二人听见动静转过头,面上的神情看着着实吃惊不少。因着斗笠的遮掩他看不清二人额前是否有七隐族的族印,但隐隐间,他确定这是他的族人。
即便他戴着斗笠,赫拉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这个被公主捧在手心的王子殿下,她的亲弟弟,千华。蝶音往赫拉身后一躲,顺手把鱼篓往自己身后拖,咬着她的耳朵道:“姐,姐,这人是不是来抢鱼的?”
“莫慌。他是千华王子。”赫拉说。是他?!间接害死我父亲的凶手!蝶音顿时变得气鼓鼓,配合着河间的蛙声一张一合。
此时千华已经走上前来,双方相距不过十尺之远。
“我不是坏人,你们是七隐族吗?”他问。
赫拉摘下斗笠,露出额前的族印,“是!”她回答的干脆,“殿下为何会在此?”
千华面色一怔,没想到竟会被认出,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我…我…”
“你的衣服湿了,”无视蝶音在身后拼命拉拽她的衣角,赫拉大胆发出邀请,“殿下要不要去我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家离这很近。”她又补了一句。
天色已晚,千华本想拒绝,一张嘴却鬼神神差地同意了,希望母亲晚点回宫,晚点,再晚点。
三人才回到土屋,小雨便晴了。
赫拉嘱咐蝶音去生火,随后忙忙地钻进偏屋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和鞋子,这些是她揣摩着千华的身量一针一线特意为他缝制的。
蝶音虽不情愿,还是撅着腮帮子把火炉搬到院中的凉棚下,把打火石当作千华,狠狠地敲了两下,火就点燃了。
千华换好新衣新鞋,从偏屋中走出,一下子湿了赫拉的眼,她强自压抑,打磨着嘴里的言语,“殿下,可否请您屈尊见一见我卧病在床的老母?她…她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尊贵的人。”
听她如此说,千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人而已。”
母亲躺卧在床浑身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她看着他,眸中滚烫的温度似要把他灼伤。“娘,这是王子殿下。”赫拉小心提醒她。
母亲依旧抖动着双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请殿下见谅,我母亲似乎太过激动了。”
似是有一双无形大手推着他向前,千华挨近床沿,拉起她的手,掌心粗糙地触感一下子扎进他心里。
“孩子…”母亲的眼泪一颗颗摔落,“我的孩子…”她泣不成声。
千华心头猛地一震,好像看到隐藏地冰山一角。
赫拉强行分开二人,将他拖出屋外,“请殿下见谅,我母亲应该是把你错认作我那死去的哥哥了。”
千华面色怅然,似乎没有听进去赫拉说了什么。我是七隐族人,他心想,那日血奴身上的七个大洞是最强有力的证据,我是被咒诅的族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