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在我离家的三年里,马姝经历了几重身份的变更。
为人妻,为人母。
我现在尚不敢想的生活,她已经早早面对了。
自小时候,她虽比我大,做什么事情却总在我身后,并且逐渐习以为常。一直到高中毕业,仍旧是这样的她。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这当然是在学校里的形象。
放假回了村子,一路上又威逼我喊她姐姐,气势汹汹,理直气壮。在那个时候,她大概把我当成了可依赖的对象,总是要我做事儿,或者与我调笑,我自然是喜闻乐见,不仅如此,也对她心存感激。那时我正值青春,肚子里长出了一颗饱满的种子,这颗种子随着时间破土生苗,长得葱翠茁壮,但却含羞。碰到漂亮的女生,心里嗤啦一阵电流,舒展的茎叶立马蜷缩。十几岁的年龄,毕竟心底羞愧,是马姝的活泼让当时的我战胜了羞愧,那棵翠绿的含羞草紧紧牢牢地缠住了她。
我们本就从小长大,高中时候又幸运地分到了一个班级,一颗心连着另一颗心,也就无所谓隔阂。正是马姝,丰富了我的童年和青春。使我这十几年的光阴,圆满辉煌。马姝这一形象,长久地存在我的脑海之中,所以,当另一个与之不同的马姝闯进来的时候,说实话,我有点儿抵触,甚至难以置信。那时的我刚刚走出县城吧?应该是,我的记忆复苏了,一起复苏的,还有藏在我心底的两个可爱的小人儿。我记起当时正值九月,天高日晶,云气纵横。阳光璀璨澄澈,我跟娘坐在二叔的三轮车兜子里,屁股底下是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吭哧吭哧,哐当哐当,从胡同绕进小道,从小道绕进康庄。
走过田间阡陌,走过市井交通。我们一直到县里那个人满为患的火车站才停下。二叔和娘跳下车,帮我搬运行李,而我在抬眼间,就看见站在不远处,同样要奔向陌生的马姝。
我必须得承认,这次出发,算是我们两个预谋已久的。在这之前,我们两个聚在一起,统一说明要在同一天上午走。我的开学时间其实较之马姝是要晚的,但是为了迁就她,我提前两天去了学校。但是,我们当时只是说,要在同一天的上午去车站而已,可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巧?即便是在我们两个人熟透的脑瓜里,也不会这么巧才对。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许诺,不过是给彼此一个机会而已。
可是——老天,那时的我抬了抬脸,看着浮云游散的高天,我的心因为紧张而咚咚跳跃着,那个苍翠的幼苗感到茎叶发烫,这是我第一次对马姝有这种感觉,我不敢见她——但我说不清楚原因,我就是不敢见她——但是马姝,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的马姝,此刻看见我,该是多么高兴呀!她心里没有栽种这么一颗混账种子,没有我一样的胆怯羞愧,她看见我,立马惊叫起来,跑了过来——说真的,这十几年来,我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马姝。有可能是之前的马姝疏于打扮,也有可能是我久不闻其香。总而言之,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马姝神采奕奕。
她跑了过来。两个精心扎起的辫子甩了起来,于是整个秋天都变得活泼了。见到我,一声问候,我看见她,红粉敷面,真是个巧人儿。我不知道那时的马姝是不是过于激动,竟然攥住了我的手,——该死,我的不争气的手,就是我含羞草的茎叶,被这么一股灼热的白气一烫,立马就蜷缩了。那时的我颤颤巍巍,简直要哭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从我心底生了出来,嗤啦一声,冒出一股白烟,把我整一颗小小的心脏都给包住了。
当时的我竟然很不争气地想要喊我面前这个丫头姐姐——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直到后来,我在大学期间,远离家乡,远离马姝,我还会经常地想起那时的情景,并且会尝试着探索,那时候的马姝,究竟带给我的是一段怎么样的情感?前面有雾,我用手拨开那道雾,手变得潮湿无比,前面的风景我却仍旧没有看得清晰。对于马姝的情感至今仍旧是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甚至我记得我在大一时候,被别人孤立,欺负的时候,我在晚上哭,也会想到那时的马姝。那是一个完整的马姝,但是我说,仍旧是那一天,在我的记忆里熠熠闪光。
她牵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我却总想叫她姐姐。——姐姐,姐姐,我哭的时候这样喊,大概是想寻求保护吧?真是可笑,现在想起来,要是我遇到当时的混账自己,恐怕也会忍不住痛扁一顿。
我大费周章地讲这事儿,自是有他的道理,有人觉得罗嗦,但于我却是回忆。我把这一场景想过一万次,但还是贪恋,不肯从那个秋天走出来,因为对我来讲,我是最后一次看到马姝。我是说,当我再次见到马姝的时候,我发现她成一个混账了,变得跟我一样。
我之前说过,我跟我爹关系并不如意,因此少回家。
考上大学基本上遂了我的心愿,算是天高任鸟飞,而且总有理由不回家。只有寒假吧,要过年团圆,因此回家。我大一的时候回家一趟,见了家人,当然也见了马姝。那时的马姝——怎么说,她跟我一样,大学不过考了个高职,所接触之人,也不过成日混生活的。但我却从未想过,在那里呆了半年的马姝,竟然变化如此之快。大概是连日的浮沉消弭了她的志向,又或者是对于未来并不景气的预判让她了无斗志?总而言之,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所跟我谈论的,并不像从前一样酣畅淋漓了。她的改变让我惊异,并深觉痛心。她走出这片小天地,就拥有了很多朋友,无论男女,不分地界。
她跟行色各异的人交朋友本不是坏事儿,可是她却成了这些行色各异中的一员。走出了这个村子这个县城,她顿觉这世界宽敞起来,仿佛自己以前只是生长于马厩之中,而现在脱了僵了,撒了野了,就可以敞开蹄子四散奔走了,但是不。我在跟她聊天的时候,她的眉飞色舞,她的声情并茂,都昭示着她所向往着这个世界。向往大世界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也难怪,她的大学地处省城,本就是繁华之地,而我的大学呢,不过仍处边陲,且民风剽悍,时有斗殴。或许就环境的原因,我们的大学生活,是以不同的两种状态过活的,也正是因为这不同的状态,才导致了我们不一样的命运吧。
写到这,总觉得眼泪要溢出眼眶,觉得心中盛满了悲苦,想要倒出来,将这苦水冲杯茶喝。茶是香的,水是苦的,沸水将茶叶冲得舒展,茶盖咕嘟嘟地跳着,单只是闻着这苦涩绵长的味儿,就知道我这茶喝得烫人心脾,喝得苦涩辛酸。
苦水倒了一半,茶还没有冲好,我那二弟便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我看他浑身闪闪亮亮,方才知道外面的雪下得紧了。透过窗子看去,白茫茫正落了一大片,园外的坡、野、树,披了一身好锦缎。我在外面将近六年,尚未见过这么好的雪景,也从未有过如此好的情致,今天算是问老天借个光,再聊一聊我自个儿。我看见二弟钻进了娘的怀里,那就让他们娘俩儿揽着吧,靠近火炉,也暖和。
我这边,仍旧是倚着一床被子,盖着一床被子,眼睛却是望着窗外,一直往雪地里觑,却是觑见了一条被雪埋在下面的路。这条路蜿蜒曲折,鲜有人影,目力所及,只有我还有几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雪里顺着这路穿行,大雪纷飞,望不清面容,但我瞧见了马姝,我们在这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顶着风雪,面目生疼,踉跄着走了五六年。
我之前说,马姝在外边的朋友很多,这的确是对的。当她跟我坐在一起,聊着她跟她的朋友所见的世面的时候,我心里那股自卑劲儿一点点地溢了出来。滴答滴答,温度下降,结成冰棱,温度升高,滴答滴答,冰棱摔下,插到我的心房,碎了一地冰碴。
在外面所受到的排挤、嘲讽,致使我的性格开始变得内向自卑,所以我在那个时候,长久地想象着马姝——事实上,我只能想着她。她是我的发小,我的同窗,在我被青春的毒火烘烤的时候,同样是她消减了我的痛苦,我感激这位姐姐,并真切希望那时候——我逐步被冷落的时候,她仍旧能够伸出手,张开臂膀,给予我所向往的温暖。
但是那时候,令我感到沮丧的是,我的突然出现并没有给马姝带来多大的惊喜,但她倒很乐意跟我讲她跟她朋友们的事儿。她在讲,我就坐在一旁听,听着听着,心里便下起了一场大雪。大雪里行人渐稀,且同样分辨不出容貌,我不认识他们,亦不知他们到底认不认识我。一场雪里马姝的故事音犹在耳,我却瞧不见她的身影。这条路越走越凄凉,天寒地坼,万物蛰伏,前路和后路皆望不见,我在路上茫然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