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卡夫卡小说的爱好者,我在网络上搜寻关于卡夫卡小说的分析途中,邂逅了一些精彩的解读,但也看到很多肤浅的埋怨,这些埋怨不是对卡夫卡小说本身的有理有据的批判,它们并没有针对小说提出截然不同的新思路,或一种可以超越小说主题的反驳观点,相反,他们被远远地落在后面。而我想,这种落后,以及另一些更真诚的不解,即直接说“我无法理解”、“我看不懂,所以无从评价”,才是我们阅读现代主义小说的普遍状况。
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不禁让我想到前年某作者在微博中无意提到长篇小说已死,却引起了不少反驳。反驳者认为,只要你想写,那小说永远都是活的,只要你写的小说能够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他就一定会受到人民的欢迎。反驳者通常还带有这种的观点:他们认为一些现代主义的小说,可以直接归类到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 吟,或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中去。因为他们不深入人民,而仅仅深入自己的心。
而在对卡夫卡的小说的抱怨中就有这样的反驳者,而他们自相矛盾的言论,便是反驳他们观点的最好论据。就比如我看到一个读者评价卡夫卡的小说,他说:现代文学和艺术的最大弊病就是他们过于脱离现实,导致艰难晦涩,他们过于注重自己的世界,而忘了其他人的世界。
你看,这段话中充斥的那种对阅读作品的不耐烦,就足以解释为什么有人会感叹“长篇小说已死”了。就连一部世界名著都不能使慕名而来的读者静心去读,你又怎么可能期待他们会对当代那些籍籍无名的作者对小说创作的种种尝试有丝毫尊重呢?说“只要你写得好,我们肯定喜欢”的人又有几个会去网络和刊物上耐心寻找他们理想中的当代小说呢?你让他们推荐,他们却无心去当哥伦布,只能用浏览器搜索,做一台中国现代中篇现实主义小说书单的复读机。甚至,复读出来的那些被推荐了几十年的名家作品,他们也只读过一两本。就是这样一群疏于阅读更疏于传播分享文字的人,竟然比创作文字的群体更加自信,毫无心理负担地断言长篇小说活得好好的。
不过这倒提醒了我,由此我可以发现,阅读现代文学的读者的最大弊病是:缺乏耐心。他们看每一段文字都要有目的,而且要马上提现,哪怕多等一分钟都不行,那一分钟的迷惑不解,已经超出了这些人对文字的承受能力。情节必须一步步走向他们早已设想出的结局,不能有意外;人物必须大声说出他们早就想听的某句话,好给他们强烈渴求被刺激的情绪一些及时回应——“写大伙想看的,否则我们就不转发和点赞了”,他们拒绝其他可能性。
其实他们想要的明明可以在更大白话的网络文学里获得。然而,网络文学并不是一个适合满足虚荣心的慰藉物,人人都能摄取某一章节里的全部营养并借此大发议论,所以他们只好一边捏着鼻子往下读,一边打好了抱怨的腹稿。
还有一些人,简单套用他们在初高中语文学习中为了应试堆砌出来的格式化模板。这些模板是通往文学的最低基础,却不是文学的上限。当第一次读一本他觉得晦涩的名著,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根本没读懂,害怕回答不出“哦,那这本小说是讲的什么?”的问题,便生搬硬套“批判旧社会”、“批判腐朽的某某制度”、“批判某某主义”、“对下层人民的美好品德进行褒扬”,这些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完全驾驭的“大词”,却完全忽视文本所表达的内容。在我所看到的对卡夫卡小说的评价中,滥用这些大词的情形屡见不鲜。我的意思并非卡夫卡的小说里面完全没有他们声称的这些内容,这未免太买椟还珠,死抠一些荒诞情节不放,非要将其具象化,与自己生活的遭遇挂钩,强行解读一番,而不知不觉离作者本人的意图相去甚远。
这两类读者都习惯了将网络文学或是武侠推理小说中的描写、叙述、修辞一带而过,他们把重点放在转场之后层出不穷的角色和事物,渐渐养成一种毛病:只在乎“发生了什么”,不在乎“如何发生”。只在乎从发生的事情里得出一个已成定局的结论,而不在乎从发生的事情里预知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因此他们在阅读现代文学时,常常舍本逐末,急切地想知道情节到底表达了什么,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既然他想做为什么不马上去做,却忽视了作者在每一段话里早已埋下足够的线索。真正阻碍他们继续读下去的不是文本的迷惑性,而是躁动和焦灼的心理。
卡夫卡和他的小说是一组绝佳的例子,评论家与作家们把他的作品称为迷宫,在这里,我借用这个迷宫的比喻来概括大部分作者的创作心理:作者本人既怀着一种不希望别人轻易走出迷宫的自得,又怀着对感情丰富、感官敏锐而理智的读者能够找到出口,从而在自己的文字中领略乐趣的一种隐秘期待。翻开书页,开启一段旅程,把你困在他们的心中,用他们的双眼感受他们的世界,即是他们的目的——没错,这个迷宫的本体是他们内心重要的一隅,文学家一辈子仅能走进一个心灵,他装作走到了成千上万个心灵的窗口,他进不去,你却看不出来,但他依然做出即将进去的样子,好为了让人们相信他唯一走进的那个宇宙般浩瀚的心灵与上万个其他心灵没有什么不同,这样,即使他只是深深触摸过自己的灵魂,也会有无数灵魂认为自己被这样深深地触摸了。
文学是一门柔韧的学科,正因为它包容所有的理解,接受一切可能性和再创作,反而给误读和错读之人的自鸣得意留出了一片相当广阔的天地,在这一片天地里,甚至可以装下“文学不如统计学”、“文学记录的只是个案,一切学科都是数学,所有的判断都是统计”等等的经典收录,他们却装作不知道,就连这些观点本身,如果不是作者在表达时注重组织词汇的选择、语言表达和排比的修辞,它们的意义也会变得七零八落,语势会减弱,词汇修辞在文学的范畴之内,而文学又建立在语言之上,而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最后又被哲学所概括。偏科生不仅无法成为理想国的君主,还无法成为一个宽容的人,他蜷缩在比他更宽容的事物为他开拓的一方狭隘之中。
你有了一个自然科学的新发现,你得找一个信达雅的词来命名它,还要在相关论文中用文字来描述和解释它,为什么没有理科生去做这种实验呢:一个人可以完全放弃文字,终身用自然科学的语言去交流,用字母与符号来表达他所有的感情和思想吗?至少我的学科是做不到这一点,这会令我变成只会打手语的哑巴。
最重要的是,以我粗浅的理解,自然科学的表达是趋于简洁,过程是由繁至简,由简到繁。符号的诞生是为了抛去其他因素的干扰,而不是让我们比没有符号时更思绪纷乱,如果已经有了简洁而形象的文字,何必又要把其中的含义换成二到四个音节以内无法说完的繁复符号呢?当你感叹:多么坚硬的钻石啊!要换成:硬度10的精加工过的金刚石!最后要换成:高温高压下的碳结晶!——这还没完,要把高温、高压和碳结晶分别用字母表示,规定温度和压力的限值,去掉感叹号和“的”,并选择一种硬度符号用括号括起来,可这样做有任何意义吗?你的本意仅仅是表达自己觉得这东西挺硬罢了,再故弄玄虚地把情绪用另一种表达磕磕绊绊地翻译出来,最后,面对那些仍不理解的人,你依然要这个词本身来解释。
即使我们退让一步,不用符号和字母,用文字来表达“发生在一栋高度为h、拥有两层以上内含房屋的、可见光谱中长波末端的颜色的建筑物中的,睡眠时身体内外各种刺激或残留在大脑里的外界刺激引起的无意识活动”也绝对没有“红楼梦”三个字有意境。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傲慢,就连本领域的佼佼者,那些作家、文学研究者和语言学者,都没有这种自信,说自己和同行们可以解释本学科的一切,另一个学科怎么就认为自己能解释这门学科的一切了呢?
那些声称文学相比科学之于社会无所作为的人,在各自的领域里没有做到极致,无法从同行身上求得优越感,因此到不熟悉的领域里,凭借他擅长的东西进行田忌赛马。人们在该感性地品味艺术的时候,偏偏用理性去质疑它的“实用”价值,又在该理智地判断和探讨科学的时候,凭着感性去反问和玩梗,传播和放大自己相信的那部分研究结论,而对另一部分又愤怒又恐惧,这是伪科学爱好者批判艺术时的老习惯。小孩炫耀自己的无知时,大人会因自己比他懂得更多而自信,当一个大人炫耀自己的无知时,与他同样无知的其他大人则会聚拢过来呼应,证明这种无知的正确性。
而我批判这些现象,并不是想要别人借我的这些话去攻击正在这样做的人,我对讨厌现代文学的读者也没有任何意见,无知是人人都存在的,没有人能了解本领域或其他领域的所有事情,更何况,我不认为现代文学或文学是完美无缺的,一个事物的优点越明显,缺点也就越突出,优点并不总是能够弥补缺点,反而会助长缺点随优点一同扩大,上述这所有的毛病,我曾经有,以后也可能会犯,指出这一点,因为我认为这是一种需要改善的普遍现象。上面提到的语录出处是统计学家劳氏的“在终极的分析中,所有知识皆为历史,在抽象的意义下,一切学科都是数学,在理性的基础上,所有的判断都是统计”,可见,在这组排比句中,作者给他的结论加了限定条件,也就是说,在不能运用抽象思维与理性解释问题的条件下,这句话不能成立,文学与艺术恰恰就在不能被自然科学完全界定的范围里,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是比各种动物都要感性得多的一类动物,我们生活中大部分烦恼的根源都是难以平衡自己的情感,自我的认知、与他人的联系,与社会的联系,左右着我们人生的抉择和每天的心情。
伍尔夫在评价艾米莉时说她想表达的不是一对恋人的爱恨,是艾米莉设想的全人类的爱恨,我认为这个评价也适合送给所有伟大的文学家,尤其是卡夫卡。他想表达的绝不是我们粗浅理解的批判“某国法院”、“某个制/度”、“某些贪官污吏”,这种批判其实是在放过我们自己,给我们一种希望:只要换个体系,把贪官赶下台,换个制/度,一切就太平了。我见过一个有代表性的观点,说读完《审判》的感想是,法律过程必须公开透明,不然就会造成冤假错案——看来,这本书对他的收获就是让他完全代入了K的心理,然而,卡夫卡本人却不是一个企图创造冤死的无辜者,并把他捧给人民看,从而让人民把死者的棺木放在居高位者面前要相关部门出来负责的“意见领袖”。
卡夫卡更为绝望悲观,在他的迷宫中,恐惧、与现实的脱节和人与万物的距离感如影随形,孤独渐渐从文字的缝隙间渗透出来。他认为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彼此,人与社会更是遥遥相隔。法律、公正、程序等概念在理念世界中无懈可击,在预想中也会维持社会运转,实行时却会在人与人的陌生隔阂中变得畸形而遥不可及。在社会这样一部精密运行的大机器中,运转的组件却都是感性而渴爱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生存、情绪和各种欲望占据了他们的全部精力,偶尔会有一个零件出了差错——这差错并非出于故意——造成其他零件连带出错,这些零件都想尽力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然而这时已经无事于补,整个机器都发生了变异。由于已经观察到个体运转的独特,他从理性上质疑集体主义的合理性,又从感性上理解了这种不合理:因为他不仅描写孤独,他还描写人物对孤独的恐惧,他的人物不是独居隐士,绝大部分都做着企图与人建立联系的尝试,他们失望,他们又尝试,又失望,循环往复,直到死亡。他们每次失败都是因为出现某个无伤大雅的意外,导致整个事情前功尽弃,最后他们发现,这些意外不是偶然,它来自于个体与另一个个体永远无法相互理解,即:人与人在心灵上各是一座孤岛,但他们的情感需求和生存的欲望都要求他们必须紧挨在一起,像鼠类抱团似的挤作一堆。
我们这时又会现实地问,现代文学中传递的这些悲观情绪,对于我们的现实生活到底有什么作用?这很简单,就像一幅画的色彩、轮廓和它的留白,同样都是这画的一部分。你心中的孤独、惶惑、愁绪和迷茫,也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如果你只拥抱那些使你感到幸福和快乐的东西,而抛弃自己心里一直存在的其他情感,那你就不算真正懂得自己,而且实际上,这种“只拥有想拥有的情绪”也压根不可能。
因为,我们回顾自己生活时,无论是做阶段总结、发表毕业感想或拍朋友圈,我们都只会拍那些别人所认可且自己也不觉得有错处的事情。我们下意识否定另一些没有发出来和说出来的事物的价值,这些事物好像只存在我们的独处时。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平淡生活,日常琐事,孤独,怅然若失,对未来的迷茫,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系时的受挫经历,等待的煎熬,内心的疲惫,受打击的自尊,对自然的畏惧、无知和恋慕,这些一说出口就会显得矫揉造作的情绪和幻想,才是我们人生的大部分时光。如果它们不值一提,又为什么总是闯入梦境?换句话说,如果它们仅是人生的边角料,那我们值得一发的照片和值得说给别人听的经历为什么这么少呢?
如果不真正了解自己为何悲伤、惶惑,就未必真正懂得自己为何自足、快乐。借游历别人的迷宫来给自己进行诊疗、反思和抚慰,这就是旅行的收获。它并不会使你更加悲观颓废,相反,它可以平息你求而不得的暴躁,安抚由无知造成的忿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