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宣队架桥打井
二中的校舍是苏联专家设计的,全是俄式平房,只有教职工住宿区才有两座楼房。二中与小学、初中不一样,不是贫宣队,也不是军宣队,二中驻扎的是工宣队。工宣队一男一女来自国营造纸厂。两个人都是厂里的“五一劳动模范”。男的姓黄,当队长。黄队长穿着朴素,看上去像个农民。
二中在西水河畔,对岸是繁华的七都坪大街。七都坪大街有两座简易木桥联接学校这边,一座叫上街大桥,一座叫下街大桥。下街大桥正好对着校门口那头。桥长三百多米,桥宽一米。河水流经下街大桥,前方横亘着一道断崖 ,水流在这里形成一道马蹄形的回弯。每遇山洪暴发,水位陡升。山洪说来就来,有时当地还是一片艳阳天,上游下了暴雨,裹挟着泥沙的山洪排山倒海之势冲下来,分分钟,洪水就漫过了桥面。学校进行安全教育,过桥都是重点。这里曾发生过两起断送生命的安全事故。一起是早我们三届的一个同学上桥时还好好的,走着走着上游的洪峰咆哮着下来了,转眼间洪水漫过了桥面,一个巨浪把人卷走了。另一起是,一个野泳的同学,站桥岸石墩上跳水,一头扎在河底露出一截的残余木桥桩子上,木楔子扎进了脑顶,当场丧命。大水冲断桥面,冲毁桥墩,是经常的事。下街大桥是学校师生出入的必经之路,维修木桥人力财力学校和街道各自一半,是不成文的规矩。
我读高中的第二学期,临近端午节,一场大水把下街大桥冲断了。靠学校岸边的桥墩也被折断。桥板是一节一节用铁链连接起来的,两头拴在帮岸的铁桩子上。大水把中间一个环节扯断了,桥面分成两截漂浮在河面上。修复桥墩,把冲走的桥板一节一节的拖回来再架上去,恢复通行是当务之急。工宣队黄队长挑起了这副担子。他亲自去各班级挑选架桥的人员,条件是会游泳,个高不低于一米六。班级里能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还真不多。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被选中。全校一共挑选了十个同学。等我们赶到码头时,街道的修桥工早带着工具和木头等在那里了。动工前先扯维修方案,黄队长说,为了避免悲剧重演,河里残存的木墩子,必须拔出来。可是,用大夯锤砸进河床的木墩子想要把它拔出来,那是蚍蜉撼树。黄队长说他是工厂的机械修理技术工,拔个木墩子不是问题。黄队长要我们脱光了衣裤跟他蹚水去对岸的轻机厂拿起吊设备。大白天,脱个精光,有碍观瞻,大家放不下面子。说实在的,我们从小野泳,都是选没人去的河湾湾,还有小伙伴站岗,要是有大人来了,大家迅疾游上岸,穿好裤子,搭着衣服飞快地逃离。当众脱裤子,特感羞羞。黄队长看出了端倪。他让我们站成一行,然后一脸严肃的逐一扯下我们的裤子。然后他“嘿嘿嘿嘿”的笑了。
他向大家解释说,他对这里的河道探查了一遍,最浅的地方齐腰,最深处平肩。穿着大筒子短裤或长裤蹚水阻力大,有被水冲倒的危险。现在的人看来,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傻叉,穿泳装不就得了吗?可是六七十年代,何来泳装,泳装的设计者还躺在摇篮里呢!
“一个个的雏儿,不就一个鸡巴,有啥扭扭捏捏的?小女孩不懂事,它是一个肉疙瘩;懂事的女孩不敢看,早躲开了;大女人嘛,那是她们用腻了就丢一边的玩具,不是什么稀罕物。”黄队长边教训我们,一边当着我们的面就脱掉了裤子。他说脱裤子是工作需要,跟男男女女在医生面前脱裤子做检查一个理儿。
出于好奇,大家都忍不往黄队长的小腹下边瞅了几眼。那毛毛啊,又深又密,犹如足球场里茂盛的人工草,他的家伙什全藏里面了,只露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头儿。有一个年龄最小的同学还咬着我的耳朵说:“他那个鸟好怪。”。黄队长不在乎我们瞅不瞅的,也不在乎我们的悄悄话。他一手托举着衣裤一手拉着一个同学走在最前头,带领同学们手拉手向对岸蹚过去。
黄队长是一个爱说笑的人,随便挑个话题,信手拈来,便是故事。他问我们:“刚才在岸上你们都偷看我哪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稀奇吧?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从前,有一个长工,设法把东家财主的女儿搞到了手。财主极为恼怒。年终结算工资时,财主赖着不给。财主写了一首打油诗索赔:她过去撒尿一条线,如今撒尿像把扇,重新回归一条线,工资一分也不欠。
长工阿哥也觉得自己损失惨重,随即回复打油诗一首:我过去撒尿皮包脑,如今撒尿扯皮都包不了,再让小弟皮包脑,工资一厘也不讨。
“知道为什么不一样了吗?”黄队长讲完故事便问大家。故事似懂非懂,同学们“呵呵”笑笑,无言以对。不知不觉靠岸了。岸上边有几个爷们,还有几个娘们,但他们视乎对我们都无视,都该干啥,干啥去。返回时,肩上压了拆卸了的起吊架的钢管和吊葫芦,没有去时蹚水那么轻飘,感觉踏实,稳当,顺顺利利地把器材搬过了河。
有黄队长在,拔残余河床里的木墩子轻而易举。在河里支起三脚架,脚下垫上宽大的石板,挂上吊葫芦,再在木桩上套上钢丝绳,然后把钢丝绳的另一端挂在吊葫芦的钩子上。哗哗啦啦的拉动葫芦拉链,木桩子一点一点的拔出来了。
新的桥墩,是现场制作的。桥墩的木桩有三米多长,木桩的一头打了尖嘴。我们去河对面的时候,街道的人早把两节桥板拉到现场。他们让我们这些学生兵把顺水平行漂浮水里的两块桥板稳住了,然后他们有四个人站桥板上,把木桩的尖端在两块桥板中间的缝里插入河床。接着就是用夯向下砸木墩子了。打桥墩桩柱的夯锤是专用的。夯锤是一段不足一米长的直径比脸盆还要大的圆柱形木头,材质是特别硬实的青钢木。圆柱木头的下端周边有四个垂直向下的把手,把手的长度不到一米。四个壮汉站在被我们稳住了的桥板上,四双手把夯锤“咳”的一声高高托起,然后“咳”的一声用力把夯往下拉,稳稳当当的砸在木墩子上。打夯是必须要喊号子的,号子就像乐队里的鼓点,使大家的劲用在点子上。
黄队长自称是喊号子的好手,自告奋勇当号手。黄队长做了简单的交代,就吊起了嗓子:
(黄队长):“打夯汉呀!”
(众人):“嗨哟!”
”劲头足呀!“
“嗨哟!”
“举得高啊!”
“嗨哟!”
“砸得准罗! ”
“嗨哟!”
“打夯汉呀!“
“嗨哟!”
“孝心好咯!”
“嗨哟!”
“养个崽哦!”
“嗨哟!”
“像爷爷哟!”
“嗨哟!”
呃,不对啊,打夯的小伙子们嘻嘻哈哈把夯锤放下,扭住黄队长,要他承认他爹是扒灰老子才松手。黄队长不住求饶,笑着说:“笑假不笑真呢,难道你家还真有扒灰老子不成?”
这一说还真管用,大家马上松了手。在欢快的劳动号子声中,不知不觉,两个桥桩打好了。量准高度,打了齐头,锯上榫子,把做好的横梁装上去,桥墩就完工了。架桥很简单,我们只要把漂浮在水里的桥板一节一节拖到桥墩下,把桥板架上去的大力气活都有街道上的大力士们干。
太阳距西边的山头还有一杆子高,木桥恢复了通行。搭桥的叔叔们和黄队长都夸我们能吃苦耐劳。
茫茫人海中结识任何一个人,都是缘分。一次搭桥,竟让黄队长对我产生了好感。以后凡是学校工厂里的事 ,黄队长都带着我给他打下手。学校工厂有两个大车间,一个翻砂车间,一个粉笔制造车间。学校还有农场。农场离学校很远,有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农场很大很大,挖了两个山头。农场还有教室和师生宿舍及食堂。每学期每个班都有一个月的住农场“半工半读”。上农场的那一个月是最苦的。我跟着黄队长,不用上农场,内心甭提有多喜悦了。黄队长还给我在学校工厂里挂了个修理工的头衔。后来电路、电机、粉碎机、雷蒙磨、鼓风机什么的出简单故障,我都能够独立排除。成了小有名气的小师傅。
再说说黄队长打水井的故事。六七十年代没有自来水,学校用水都是挖井取地下水。学校用水量大,井打得特别大而且特别深。学校用的是一口敞口井,打水也没有辘辘,长绳子系一只专用吊桶就是整套提水系统。半米高的井栏是用石头和水泥浆砌的。吊桶使用频率高,挂扣处的绳子磨蚀了还不知道。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上午,消息突然传来:打水的工友掉井里淹死了。打水通常有两个人,一个人负责把水提上来,另一个人负责把灌满水的桶子挪开再把待装的空桶提到井台边。绳子磨断,吊桶落井里了,必须拿上来。提水工的搭档是个女的,她说他下井之前也把绳子拽到地面用劲拉了拉,似乎还可靠。可是他抓着绳子下到快要接触水面时井绳就断了。井下水深接近三米,提水工不识水性,只会扑腾、挣扎。她当即拼命呼救,可是十六七米的井毕竟太深了,一时想不出好主意。有人砸开体育器材室的门,抱来两捆拔河绳。把打水的工友救上来时,他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痛定思痛。学校领导把黄队长和管后勤的主任叫过去商讨策略。黄队长说,再也不能人工取水了,必须用机器抽水。井也不能这么挖了,人工挖井不安全。他说他地质工程勘探队有朋友,打口机井不是问题。在修蓄水池这个问题上,黄队长与后勤主任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学校断电是常事,有时一停电就是一两个星期,蓄水量要求大。黄队长主张降低池子高度,增大池子直径,方便维修、清理,同时降低水压。并且提议水池要由有资质的专门的工程队来做;后勤主任则坚持增加高度,减少直径,这样占地少,打地和盖顶会节省大量的成本。至于谁来修建水池,后勤主任霸道得很,他说那是学校后勤的事,用不着其他人来考虑。
黄队长省级劳模,技术骨干,更何况“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也不忌惮后勤主任是县宣传部长的小舅子什么的。黄队长轻蔑一笑,撂下一句狠话,然后拂袖而去:“你的无知、无畏与贪婪令人不齿”。
黄队长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打好了机井,还申请厂里援助学校一台套深潜泵抽水机。机井上水成功那天下午,厂里派专车来学校接黄队长回厂了。黄队长与师生依依惜别。黄队长是我尊敬的师傅,他突然间说走就走,我的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我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向接他的吉普车走去。我知道,再也不能跟师傅朝夕相处了,再难听到他的敦敦教诲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眶里泪水盈盈。黄队长一只脚踏进车门的那一刻,我转过身去,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伤心的样子。也就在这一刻他叫住了我,他说他只顾跟送行的学校领导说话,要不是看见了我,几乎把给我写的小纸条给忘记了。他递给了我一个纸条,纸条上有他的通讯地址和车间电话。我怕小纸条丢失,把纸条上的内容认认真真抄在笔记本上,写完了,核对了一遍又一遍。黄队长刚离开的那几天,我怅然若失,寝食难安。
黄队长走后,通过一个多月的施工,学校的蓄水池修好了。蓄水池很高很高,远远看去,像侵华小日本修的碉堡。碉堡是后勤主任的一个石匠亲戚承建的。试蓄水那天,学校在碉堡四周拉起了 警戒线,不许人靠近。师傅上早班时给抽水机合的电闸,下午放学时池顶的溢水管终于挂水,标志池水已满。远远观望的后勤主任,正得意洋洋的笑着,欣赏着他的杰作。突然“啪”的一声巨响,碉堡正前方平地里向着天空冲出一根水柱,水柱比三层楼房的教工宿舍还要高。水柱慢慢变粗,变矮。高压水把碉堡下边的沙土全给冲走了。碉堡很快倾斜,最终轰然倒塌。
物理老师私下说,蠢得死,也不算算压力,不算算压强。池底是钢筋也没有的豆腐渣一样的混泥土,不压穿才怪呢。教师是“臭老九”,是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贴在一起的另类,没有地位,更没有话语权。对学校池子垮塌事件,只是要好的几个人背地里悄悄发点儿议论而已。老师们暗暗讥笑后勤主任的“无知者无畏”。
1977年恢复高考,左邻右舍,老三届和1977年及以后的陆陆续续有人考上了大学,他们把盖了大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给我看,笑得合不拢嘴。而我,只能以苦笑陪着他们笑。我们这一批人,代数、几何学了点皮毛,什么二进制、排列组合、微积分等等闻所未闻。物理就学了个“三机一泵”(电动机,柴油机,汽油机,离心水泵),提起什么光学成像、电磁感应、振动与频率呀,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外语早因黄帅的那篇“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照样闹革 命”的日记给砍掉了。语文只读了点马、恩、列、斯和红宝书加一点鲁迅。之乎者也,一概不知。生物也给“农业基础知识”取代了。我们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一代,是被遗落在角落的一代。我倍感失落,百无聊赖。我把我的处境写信告诉我的师傅黄队长。
我的师傅说,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天无绝人之路。上天从不会辜负勤劳智慧的人。能拿出一手好活就是能力。技术就是资本。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皇帝只要一个,科学家只是极少数,唱歌跳舞的也不是赶鸭子上架赶出来的。好高骛远的追求者,最终都是牺牲品与失败者。把自己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干适合自己干的事,扬长避短的人才会是平安幸福的人。不要羡慕别人的骄人战绩,做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师傅把我介绍到他们厂里维修车间做合同工。在师傅那里,我学会了使用万能表,知道了继电器、可控硅模块......
国企改制,工厂易主,技术人员,优先聘用;因设备陈旧,高能耗,高污染,工厂关停,有一技之长的早已被别的厂家瞄上了。
师傅跟我说,人不要把自己看高,但更不能低估自己,自己值多少钱,就要叫多少价,不敢叫价的人,都是不值钱的人。师傅给了我一碗饭,走到哪里,这碗饭都装得满满的。
师傅老了,每次请他去我家做客,他总是平静的微笑着。偶尔谈及二中蓄水池坍塌事件,谈及文化大革 命,他的表情仿佛啼笑皆非,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微笑,他说:处在时代浪潮中的人们,也许会身不由己,但只要守住了本心,守住了良心,就守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