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份的变更
书名:小人物 作者:王永生 本章字数:3848字 发布时间:2020-06-01

村里人是第三天,知道马孝德家的大儿子从外面回来了。这并不算是新闻,但却有很多无聊的人来我家看看。马家河村村民们大多都姓马,邻里关系也算是错综复杂,似乎比比皆是亲戚。村头立的功德碑上,一行一行全是马孝×,马敬×。村子不大,但人口颇多,但关系理得也乱,长辈虽然重视,但我自小就不大记,又常年在外面上学工作,因此很多人虽然面熟,但却叫不上口。


我娘经常因此嫌弃我,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礼节,见到长辈不打招呼,别人讲话也从不插嘴。我委屈,我向来就是如此性格,不受别人待见亦不想待见别人,不要说是尚不熟识的亲戚,即便是我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偶然见面,我也会觉得生分而不知如何讲话。

本来这才回家,想要清净一番,却不料弄得家里聒噪不断。他们在堂屋大声吆喝,导致我装睡也无法躲过,我娘呢,又一直催促我去见见那些亲戚,说人家来一趟,我要不见面,难免别人心里不高兴。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让我应酬接待,这可真是难为我。我心中苦涩,但自知不得不去,因此便趿拉鞋子从床上起身。到堂屋,正见到来人,四五十岁的模样,是我的一个叔?忘掉了。我进屋的时候我爹正坐在椅子上跟来人聊天,话题总是我,说我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一阵阵罗嗦,听得耳朵生茧。我打小性格孤静,不善言谈,不喜交游,是一个边缘化的小人物,平日里在外面被忽略惯了,现在一回家,又被人挂在嘴边不放,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就好像自己一心要跑,最后跑出去了,却发现自己却始终在一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样。我跟我爹一直冷战,三年多未曾见面,即便前两天我一身哆嗦地从外面回家,他脸色也始终没变过,但现在他跟别人谈起我,却好像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似的。我的窘迫,我的悲苦,甚至于我对以前的悔恨,他全部知晓,嬉笑怒骂,冷嘲热讽讲给别人听。

我向来觉得,我娘虽然生养了我,但对我总是不能理解。而我爹呢,我小时候,他在外面给人开车,跑长途,我因此很少与他见面,及至长大,也跟他少有话说,而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更是与他矛盾不断,继而冷战。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我爹是了解我的,我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行为都瞒不过他的法眼。我甚至觉得,他年轻的时候,脾性一定跟现在的我一样,愤世嫉俗,气焰嚣张,追寻改变,而心中总有一拴住他的东西——大概是对未来的恐慌,或者对过去的愧疚?亦或是尚无目标的茫然无措?


不论是什么,总之,这东西最终摧垮了他。他现在有一儿子,生长到二十多岁,与那时的他无比相像,他知道,知道我心比天高,也知道我的胆怯和懦弱,我的所有,他都给瞧得顶透。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跟我冷战——他知道我会回来的,非但如此,他肯定也知道,这冷战的结果,一定是以他的胜利告终,而我呢,在他的计划中,我八成会再回到他身边来乞求他的帮助。对呀,回来求他,现在我不正是回来求他吗?我爹与我相处的时间虽说不多,但是无疑,他已经把我给瞧透,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我爹仍旧嬉笑着跟别人讲他的儿子,我就在一旁听,他们在一旁笑着。我拿出了一颗心瞧着我的爹,想把他照个清楚,把他照个亮堂,但是徒劳。我丢掉那颗心,支棱着耳朵听我爹讲,听他在别人面前嘲弄自己的儿子,心里愤怒。但我想着自己还得开口向他借钱,也就把这愤怒强行压下了。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提钱的事,寻思着至少也得等到年过完之后,我再向我父亲开口。否则的话,恐怕连这个年都过的不够利落。

我从回家后生了感冒,娘也照顾我勤,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总是叮嘱她休息,她却只是敷衍我,口里答着,心里应着,手里却仍旧在忙活。忙活忙活眼泪却下来了,开始数落我,怎么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回家?这家人多久没有团圆了?幸亏现在身上没钱了,知道回家,要不然铁定今年还在外面过——这话却是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要不是没钱了,我真不愿意让这个一事无成的自己回到家里。


我娘数落完之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地给我讲村里的事儿,无论大小,也没有逻辑,想到什么就讲一句,随后便又扯另外的话题。我零零碎碎听着,却总是刻意留心一些人。我不开口,但却希望娘赶紧讲到他们,把那些无关的人统统撇掉,一个不留。我娘也了解我,剥来剥去就剥到了我喜爱吃的那颗果,把这果放到我的鼻尖下让我闻,——真香,我算是好些日子没有闻到这味儿,如今有了这机会,赶紧猛嗅几口。

我娘谈到了马姝,勾起了我的馋虫。我将身体斜倚在新棉套的被子上,炉内的火星噼啪往外跳,窗外是一阵喧闹,二弟在外面胡乱吆喝,我娘坐在火炉前,她给我讲起了马姝。我的馋虫闻着香就钻了出来,慢腾腾地爬,在这温暖的小屋里。它从三年多前爬到十几年前,它从床上爬到了我娘的脚边。

三年前和十几年前,这是两段迥然不同的时间,所以,三年前的马姝和十几年前的马姝,也是两个迥然不同的马姝。我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要听我娘讲起她,是因为我想知道,我过几天要见的,是跟三年前一样的马姝,还是一个新的马姝。——但是这句话说得我惭愧,也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自己,都不再是十几年前抑或三年前的自己了,这几年在外面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我学会了在出租屋里沉思。——哈,沉思这个词儿,由我说出来还真是蛮好笑的,就跟自己是个哲学家一样。


可是不论水泥工还是哲学家,都得学会沉思,这算是几年来我所明白的一个道理。因为生活,总是一个人躲也躲不掉的债主。所以就必须得思考思考,至少思考思考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位债主。妈的,刚才提到生活,就让我想到了一个成语:尖酸刻薄。


至少在我看来它就是这样的。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个尖酸刻薄不通情理的债主。要是它稍微有点儿仁慈的话,又怎么会让这个一事无成的我回到这里呢?——这句话在将来我会对一个混蛋说,这个混蛋不同意我的说法,他告诉我,一事无成是我自己找的,再次回到这里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与生活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就是欲盖弥彰,想要摆脱责任。这个混蛋真是说了一句混账实话,但我却跟他绝交了。


绝交的原因就是他向我说的这句实话。我必须要说,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我当然知道一事无成是我的错,而回家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是我他妈不能承认呀,我要是承认了这些,我不就承认了自己的一无是处吗?我现在才二十几岁,宁可把所有的错推给生活,我也不能自己否定自己。尽管我知道,所谓生活,与生活本身无关。

火炉里温柔的火光,熏得人暖暖的。刚才我二弟闯了进来,跟我娘说外面又下雪了。我娘关切地问了几句,又细细叮嘱一番,然后才让二弟出去。我就是在这个档里,想到之前这些的。我娘举起火钳,往炉膛里捣了捣,炉膛就吭吭哧哧地响了一阵,又扑落出许多火花。又往壁上敲了敲,木炭陷了下去,炉膛却更明亮了。我娘问我刚才讲到哪里了,我说马姝,她哦了一声,又开始给我讲她了。

马姝比我大三个月,却是长我一岁,算我的姐姐,但是按照辈分,我却是她的小叔。算算日子,她也到了二十七岁,我娘刚才讲两年前她嫁了人,我的脑袋便轰地一声闷响,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马姝这一个我已经不熟悉的形象,从我脑海深处飘落出来,如一瓣梨花。她先是穿着红袍,盖着红盖头,周围是四散纷扬的唢呐声声,一顶花轿从一家门口抬往另一家门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然后又变成一个妇人的形象,坐在炕头,绣着衣服,下床走动的时候动作迟缓,这时候我才看见,原来她的肚子已经变得这么大。再后来,我又看见一个形象,这时的她坐在堂屋门口,是春天的好时光,树叶簌簌作响,扬花四散落下,她坐在马扎上,怀里抱着婴儿,乳房里乳汁丰盈,可预知此孩康健。这位母亲坐在阳光底下,眼睛看着缓缓降临在这个小家中的春天。我瞧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也有一瓣梨花悄然落下,这花瓣呈现出粉嫩的色彩,轻飘飘落到了马姝脚边。


她怀抱里的孩子咯咯地笑着,马姝伸手将这花瓣捧到手中。她把这花瓣凑到眼前,瞧见了里面所藏着的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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