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在篡魏得手后,为免其他世族、权臣效法,分封了各宗室成员为王,在地方上作为维护皇室的力量。皇后贾南风干政弄权最终引起各皇族对中央政权的争夺,即八王之乱。八王之乱后西晋元气大伤,内迁的诸民族乘机举兵,造成五胡乱华的局面,大量百姓与世族开始南渡。西晋是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时期中的短暂统一。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建康称帝,改元建武,史称东晋。
“你昨天是不是偷懒了?”钱明珠把手里的茶杯朝我脸上掷来,我完全不敢躲闪,硬生生地接了下来,我的鼻孔顿时淌下两道血来。
“都是你地没扫好,害的我在刘公子面前丢脸了!”钱明珠的声音更尖了,她怒气冲冲地去墙上拽鞭子。
我一句话都没有反驳,明明是她不忿刘公子偷眼看我,不小心滑到青苔上摔倒了,却把责任推给了我。
“小贱婢,不服气是不是?”钱明珠一跺脚,乌黑带有暗红血迹的鞭子往我身上招呼过来,只几下子,我的身上便伤痕累累。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我咬着嘴唇,默默地流下泪来。
当我又一次被钱明珠关进黑屋子时,我依旧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听着外面“咔嚓”的落锁声,我的嘴角自嘲的往上扬了扬。这钱大小姐真的多虑了,怕我跑吗?不,我不会跑,这四方动乱的年头,我能跑到哪里呢?
我一屁股坐在墙角的稻草堆上,手熟练地将旁边的稻草掀开,扒了扒浮土,从黑黑的小洞里拿出一个密封严实的木筒来,旋开盖子,先抓了一把表面上的碎饼渣子填到嘴里,然后将深处装着伤药的小瓶子掏了出来,将里面的药粉细细洒在胳膊上的伤口处。
“好在这次没打后背。”我庆幸地嘟囔着,然后把药瓶小心地放回去。又抓了一把已经有点霉味儿的碎饼渣子吞了下去。然后盖上盖子,再小心的把木筒放回去,重新用土和稻草盖好。
“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我喃喃念着《左传》里的这句话,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了。
那晚我作了噩梦,梦中又回到那个逃难前的夜晚,刘曜和王弥的大军兵临城下,洛阳城已然失守,外面马蹄嗒嗒的响声、嘶鸣声、兵卒兵器甲胄摩擦声和叫喊声、兵器的击打声近在咫尺,整个宫殿已经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乱跑的宫人,母后把早已准备好的小包裹塞到云娘手里,一向镇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安:“云姑姑,锦儿就交给你了,你带她逃出去,回你家乡躲几年再说。”母后顿了顿,有点咬牙切齿地说了最后四个字:“要活下去!”
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云娘常给我念叨的话,她总是带着钦佩的语气给我讲母后这些年的不容易。大族出身的姑娘,十五岁就被外祖父推出来嫁给四十岁的皇帝,听起来是光宗耀祖,但实际的情况却远非外人所能想像的。
“娘娘大婚那天,不知怎的,好端端站在那里,嫁衣竟着起火来,要是换个姑娘,还不吓的大喊大叫,失了仪态,可偏生娘娘竟然一声不吭,直到身边人将火扑灭。好在火不大,只烧了个裙边,娘娘是大福大贵之人,自然毫发无伤。”
云娘一边给我扇扇子一边叹气:“不过好好大红的嫁衣被烧黑了,自然是不吉之兆,娘娘进宫后可不就应验了?”
云娘是母后从家中带来的,也是母后最信任的人。她偷偷地告诉我,当她满心欢喜陪伴自家小姐进宫,看到尊贵的皇帝竟然是个肥头大耳,有些痴傻的大胖子时,内心无比的崩溃。
父皇无能,先皇后一直大权独揽,百般支撑才保住他的皇位。等先皇后在与宗室斗争失败被杀后,父皇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母后就是临时被塞过来的装饰品而已。
于是,在我出生后不久,我那些叔叔伯伯堂哥们就开始你争我夺。随母后第一次被废囚禁时,我还不到两岁。
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母后一次次被复位,又一次次被废,小小的我也着实跟着吃些苦头。在寒冷的冬天饿着肚子瑟瑟发抖的日子里,母后依然是那么淡然自若,指导我读书识字,教我抚琴绘画。换了另外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女子,娇生惯养的花儿,如今受了这么多搓磨,也许早就寻死觅活了。
“娘娘从小就被姐妹们笑话,说她看起来傻乎乎的,没啥心眼儿,所以当圣旨宣她进宫作皇后时,不知多少人嫉妒呢!嫁衣的事儿不知道是哪个小蹄子弄的鬼!却不知娘娘是个运气最旺的,凡事都能逢凶化吉。”云娘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却不耽误她一有机会到处藏东西,如同辛勤的小松鼠一般,这里藏点什么,那里藏点什么,看起来又好笑又心酸。她总是提心吊胆地等着下一次厄运的到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娘娘,不好了,陛下驾崩了!”当宫人慌慌张张来报信时,我第一次看到母后脸上的不安,她已经被废四次了,如果父皇这个傀儡不在了,她是不是会被送进暗无天日的冷宫中,再也没有出头之日?好在叔叔即位之后,对我和母后还是很客气,我和母后被安置在弘训宫里,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假装不知道外面的腥风血雨。其实我们都明白,好日子也许马上到头了。
在兵荒马乱之中,我眼睁睁看着云娘为护着我被人一刀刺死,而十岁的我被人贩子抓住,卖到钱府为奴。
钱温不过是吴兴县的一个土财主,几百亩的薄田足够让他过上富足的日子,他对自己的独生女儿钱明珠百依百顺,钱明珠在一众待选品前走了一圈,耻高气昂的站在我面前说:“这个不错,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像个小猫,就她了!”钱温手一挥,我就成了钱明珠院里的丫鬟。
我不敢暴露我的身份,唯恐被钱老爷送给乱贼求赏,只能忍着做那些粗活。如果不是曾在冷宫中受过苦,我这个昔日的公主还真没法忍受现在钱明珠对我的虐待。
事实上,我事事都做的漂亮,可钱明珠看我就是百般的不顺眼。没办法,我毕竟曾经是一国公主,曾经的上位者养成的气势和宫廷礼仪的教育,让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和其他奴婢一样的卑躬屈膝,一举一动中的优雅仿佛是刻在骨头里的,即使做扫地洗衣服这种粗活也行如流水般让人赏心悦目,这是她一个小家小户的女子怎么也无法做到的。
其实一开始我也哭过,求过,可是都没有用,钱明珠与我似乎是上辈子的仇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和解那种。日子长了,我也就麻木了。以前皇宫里的日子就像前尘往世,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
被鞭打,被关柴房早就成了家常便饭,我也学着云娘当年的样子,只要有机会就藏些东西在这里的地洞。和我一起进府的春花姐是个心善的,我平时熬夜做着精致的花样子,春花姐偷偷带着外面去卖,然后给我买些伤药进来备着。
一晃儿几年过去了,我在钱府里安安分分的呆着,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好孬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机会翻盘,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我母后怎么样了?她会活着吗?早已在乱军中死掉了吧,我无比凄楚的想着。
当我知道司马睿承制改元,称帝立国之时,我终于燃起新的希望。我偷偷地逃出钱府,一路乞讨奔向京都。天子看到一身褴褛的我跪在堂下,哀哀哭诉着多年的苦楚,他眼里的震惊和愤怒不似作伪。
“来人,去吴兴县捉拿钱温及家人,将其打入死牢,尽快问斩”。天子一拍龙案,下达了命令。
“多谢陛下!”我伏在地上放声大哭,积攒了多年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得到释怀。
“这些年难为你了,孩子。”天子笑的很慈祥,其实他不过是我祖父的从子,和我以前从未谋面,更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这些年来司马家族内部不断为权力厮杀,就是亲兄弟也翻脸无情,我知道,我能得到他另眼相看,不过因为我是先帝之女,司马家的公主,他初登大宝,定会收卖人心,一定会厚待于我。
“公主大难不死,实属皇家之幸啊!”天子感叹道。“找个好日子,宣宗室们进来,举行公主归宗仪式吧!”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哽咽着问:“不知我父皇母后灵位现在何处,侄女想去先祭祀一下。”
宫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龙椅上传来尴尬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天子挥挥手叫人将我安置下去,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泡在浸有花瓣的温水里,四肢的舒服让我不由自主的轻轻叹息,宫女为我擦身体时,看着我一道道的鞭伤惊讶地捂住了嘴。我看了她有些沧桑的脸问: “你叫什么?”
“奴婢青莲。”她轻声回答着,一边训练有素地帮我穿衣。“公主可真是受了不少苦。”
“活着就好,可惜我没有什么亲人了,不知道母后的庙号是什么呢。”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着。天子的表现让我产生了疑虑,莫非……?
“其实先皇后还在……”青莲犹豫地开了口。我并没有意外,我已想到了,但到底是什么情况,让上上下下都这般异样呢。
青莲轻手轻脚地服侍我上床,束手站着,目光下垂:“先皇后被刘贼掠入后宫,据说甚为宠爱,已生二子,现在是赵国的皇后了。”
我呆呆地听着,脑子里混沌一片,忽然我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回荡着,然而这笑声里没有一丝喜悦之意,反有几分凄楚之意。青莲张张嘴,似想要安慰我几句,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笑累的我摊在床上,一行清泪缓缓地躺在柔软的锦枕上。
归宗后,我的封号由清河公主改为临海公主,算是与以前有个区别。不久我被天子赐婚给宗正曹统,平平安安地度过剩余的岁月。当我听到母后的死讯时,我没有流泪,当一众宗室怂踊我上奏北伐时,我也没有参与。司马家族又开始走上以前的道路,皇帝逐渐成了傀儡,世族掌握大权,耀武扬威。就这样,我渐渐地被人遗忘,直到今天,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庆祝自己的七十大寿。
我轻轻抚摸着手中一个青瓷小盒,里面是多年前远在异乡的母后托人捎来的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已辨别不清。事实上,纸上只有四个字:要活下去。
“我做到了呢,母后。”我喃喃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