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支着手臂坐在床沿,侧身望着那两摞绸缎面的手工日记簿发呆。
一黑一白,扉页上是两种不同的字迹。白色的封面上字迹细柔的写着‘沫儿’两个字,水墨纹的封面上只字未写,但显然是宛轻若的。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靠在枕上慢慢打开来。
10月16日
冷沫儿:他来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他。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更加的迷人漂亮。但他没有认出我来,我有点伤心。他好像病了,很难受的样子。我留下了他,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宛轻若:你做得很好,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发现我。
......
11月2日
宛轻若:对不起,秋雨听出了海底的琴声,今天冒险下了海。如果不是诗然及时通知我,恐怕......好在只是水草缠住了他,抢救的及时。
冷沫儿:谢谢你救了他!
......
11月4日
宛轻若:我没有料到让诗然请出老镇长来赶走他也无济于事,他悄悄又出现了,我以为......他很聪明,抓到了我。对不起沫儿,我没能帮到你。
冷沫儿:他没事恢复得很好,诗然哥说他猜出了你是住在我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你说得对,他真的很聪明。
.....................
温柔的灯光下,秋雨一页一页交替翻阅着这些日记,仿佛看到了一对黑白行走的魂灵,在窗下的窃窃私语。
两本日记,一冷一热,截然两种不同的风格。在细腻柔软的纸面上,清晰记录着自他出现在沁水小镇后,每一天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冷沫儿的笔触,多是叙述着她对秋雨的感情,而宛轻若则是更多的记录着每天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提醒冷沫儿应该注意到哪些。
这些犹如两个正常人一样的交流,让秋雨产生了更大的困惑,因为它根本有别于他对双重人格的认知和定义。
这么冷静而和谐的共生,怎么可能会产生人格裂变?
他合上冷沫儿的日记放到一边,拿起那摞水墨纹的日记簿随意地翻阅着,望着页面上的字迹微微有些发愣。
她的字迹,清隽中带着些英文书写体的刚柔,潇洒又漂亮,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忽然,秋雨在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纸上,隐约看到了一些印痕。从日记侧边的断纹上来看,很明显是前一页书写过后又被撕掉了的。
他合上日记,靠在床头咬着指背想了又想,轻手轻脚的走到客厅,在柜台里找到了一支铅笔,俯在茶几上迅速地描画起那些痕迹来。
灰黑色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秋雨望着那些字迹,顿时目瞪口呆,仿佛有一道电流,瞬间穿越了他的身体。
在那张被描画过的纸面上,赫然出现了一首诗。
我愿
轻若雨滴
穿过世间风尘
默默
来看你
只要你在
一切安好
笑如阳光般灿烂
行若诗云般惬意
今生
唯愿足以
……
怎么会是这样?
秋雨的眼前,豁然又闪现出八年前,那双和宛轻若一模一样的眼睛。它们交相辉映,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着,挥之不去。
宛清儿......
轻若雨滴......
宛轻若......
宛轻若,你到底是谁?
秋雨的脸色渐渐苍白,猛地扶住阵阵发痛的额头,无助地倒在了沙发上。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累,累到——都快要撑不住了。
.......................
秋雨从昏沉中醒来,眼前是诗然被赫然放大的一脸紧张。
“你还好吗?”
“还好,”秋雨略带嘶哑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奈:“就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他重新闭上眼睛,心力仿佛交瘁到了极点。
从那张被撕掉的诗页表面上,似乎看不出来些什么,但经不起仔细的推敲。
松泽明说宛清儿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轻若雨滴;
沫儿说他笑得样子像阳光般灿烂;
轻若曾经对他说过,只要你在,一切安好;
还有那些挂满了墙的画像,那把被她精心擦拭,细细呵护的吉他......
这些都足以说明,她在诗中所提及到的那个人——分明就是他自己。
他蓦然想起了在那张全家福照片背面上模糊呈现出的和诗页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英文签名,心里越发的感到迷茫和慌乱。
就算是笔迹可以被模仿到精确无比,但是凭借单纯的冷沫儿对整件事情的简单了解而制造出的宛轻若,怎么可能会拥有宛清儿对他所有的感情和记忆?
他睁开眼睛,眸光暗沉的默默盯了诗然许久,举起了那本日记:“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诗然微微怔了一怔,迅速垂眸。
他目光中一秒间突然闪现的捉摸不定,让秋雨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立刻满脸都充满了期待:“哥,能告诉我吗?求你!”
然而,那个优雅的男人只是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了一声:“秋雨,我不想骗你,但是......我真的帮不了你什么。因为直到现在,有很多事情......连我自己都没能搞明白。我只是愿意相信并且顺其自然。但是,我不能够保证其他人的思维和判断会和我一样尤其是你,所以......”
他缄默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我觉得,或许有些真相,得靠你自己去发现并且证实它,才能够彻底想得明白。”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柔和,在诗然优雅沉静的身上缓缓弥漫开来,伴着他微微的又一声叹息,渐渐弥漫在秋雨纷乱复杂又毫无头绪的心上。
…………………
这个夜里,子时的琴声没有如约的响起。
秋雨穿过悠长的甬道走到了琴室,那个优雅的背影无声地坐在那儿,任由时光流逝着寂静。她的身边,依旧放着那把大提琴。但此刻,却只是孤独的躺在那里。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抚摸着光滑的琴身:“为什么不拉琴了?”
“心无所念。”她支着下巴,痴望着空气,幽缓的声调里,似乎有道不尽的重重叹息。
他望着她美丽的侧颜,恍惚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在她的眼眸内四处流转。
忽然她站起来,走到偌大的玻璃前,伸出双手在光滑的壁面上划了一个半圆。紧贴着玻璃的一面石壁,在秋雨的眼前缓缓打开了一幅透明的画卷。庞大玻璃外霍然出现的,是黑暗中被突然惊动了的幽深海底世界,在耀眼的灯光辉映下,迅急地活跃起来。
她俯在玻璃上,忧郁的眼神追随着那些偶尔紧贴着玻璃游动过来的小生物,伸出手来一一抚摸着它们欢快游弋的小影子,唇边露出了一丝浅淡的微笑。
那是一种无奈的微笑,一种令秋雨感到莫名心疼的微笑。但是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更不了解她浓重深沉的忧郁从哪里来。没有无处着手切入了解谈起的话题,因而使他的内心更加的郁郁不堪。
时间在这些游弋中无言的静默着。
许久,她重新合上石壁,缓步出了琴室,默默穿行在甬道里,秋雨紧紧随在她的身后。
她没有去画室,而是拐了个弯停在一处石壁前,打开了另一道门。
一个极小的、被石洞围起来的天然泻湖豁然出现在秋雨眼前。碧蓝的海水清澈见底,灯光下偶见一些来来去去、宛若幽灵的海底小生物。
她转到一处石壁后面,不大一会儿换了身紫色的泳衣出来。就像对待空气般毫不理会秋雨投射在她身上的每一道热切的目光,默默的朝海水里走去。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秋雨醒悟过来,急忙追着她问道。
她这才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好几秒之后,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待在这儿就好。”
她提起放在岸边的一套简易的潜水装置,纵身跃入了水里。在秋雨追随的目光中,闪动着优美的泳姿,穿过一道狭窄的缝隙,直接游向海里去了。
她默默做着的这一切,既让秋雨惊讶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她是在试着让他了解,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对他来说都并无伤害,却也似乎和他毫无干系。
但是,为什么秋雨的心里总是会产生那样的疼痛?她的忧郁、孤独、神秘,和她所做着的这一切,都令他感到莫名地心痛。
........................
雪,终于停了下来。
貌似平静的海面上依旧黑沉,白雪覆盖的礁石滩上缓缓燃起了一堆篝火。
一个小时前,诗然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秋雨,淡淡问道:“有事?”
见他半天不语,便温和地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情,忽而听到秋雨低低的一句:“哥,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诗然停下了手里的摆弄,背对着他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好。”
一个小时后,他们并坐在篝火旁,默然无语。
“不是有话要说?”诗然开口打破了寂静许久的沉闷。
“我看了所有的日记,但还是有些不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
“沫儿好像就是她自己,是很真实的一个存在。”
“hang!”诗然轻笑了一声:“那是当然。”
“可这样一来,她们之间不是应当互相排斥的吗?轻若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沫儿,可为什么还要帮着她?一个如此强大的人格,本该是和主体形成互掐争斗的格局,最终占领主导地位才对,可为什么她们却能这样和谐共生着?”
“或许她们知道,只有这样才都能好好的活着。”
“什么意思?”
“我想当初如果不是宛轻若的出现,沫儿早在八年前恐怕就已经......”
秋雨摇了摇头:“但我看得出来,轻若她似乎并不开心。”
“我相信那不是因为沫儿。”
“为什么这么肯定?”
诗然手里拨 弄着篝火,一张棱骨分明的脸,在红光的映照中带着某种凝重:“因为一个高贵的灵魂,永远都不可能去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情。”
秋雨更为不解,带着疑惑盯了他一会儿,转而望向通红的熊熊火焰,痴痴叹了口气。
诗然眼眸深沉道:“你,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么?”
秋雨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想我是疯了,好像是爱上了她,却又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诗然拨 弄着篝火的手顿了顿,深邃黝亮的双眸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又继续拨弄起篝火:“以你的判断呢?”
“就像我当初分析的那样,如果是因为冷沫儿受到了事故的重创,不愿意再面对过去而裂变成了另外一种人格。那么这个第二人格,应该是处处与主体对抗直至消灭取代另一个存在才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但是现在,作为一个更为强大的人格,宛轻若不但丝毫没有霸占冷沫儿的思维意识,相反却始终都在努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这根本不符合双重人格形成的逻辑和定律。这样的存在,我始终都想不明白。”
他烦闷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重重叹了口气:“啊!好想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优雅的男子长久的沉默着,突然幽幽叹道:“知道了又能怎样?”
秋雨霍然看向他,呆愣了片刻缓缓说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吗?求你了哥,告诉我。”
篝火通红中,那个优雅的男人音色愈发低沉:“你会信吗?”
秋雨布满疑惑的目光中赫然透露出灼灼光华:“我信!”
“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害过我。”秋雨无比坚定的回答道。
诗然蓦地闭上眼睛咬紧嘴唇,垂下头轻叹了一声,再次沉默了许久,终于重新抬起头来,一边用枝丫继续慢慢拨弄着那堆燃烧的篝火,一边幽幽说道:“秋雨......”
“轻若她......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第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