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前尘旧事·九
喝下一杯水,夜倾缓缓松了口气。
经过几个时辰的休眠,他的状态已慢慢调整回来。
夜倾从小遭遇的经历,以致使他的身体比常人的恢复速度更快,忍耐力更强,对于苦痛的承受度也比墨兮高出许多。
体内蛊毒与身体抗争再三,总算是经受过千磨万击的肉体,更胜一筹,赢得了阶段性胜利。
深夜里,烛火燃烧殆尽迷离扑朔,夜倾靠着床头,难得的发了个呆,恍若隔世。
他依稀记得,自己为了争取时间催动了赤豆,而后与君玖菱儿二人碰面,将二人藏身到了竹林外坡的山洞中。
为了隐瞒踪迹,夜倾还特地做了假行迹,引去余梦。
而后蛊毒反噬,夜倾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为了不殃及君玖二人,他只身离开洞穴,又以剑气打落石块,掩盖了洞口。
若是不出错,等再过不多时,君玖养伤完毕出山洞,就能与碧海潮生的侍从取得联系了。
此番一战,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好歹没人被困在烟渚。
这个君玖……到底还是太心急了些。
夜倾如此想着。
他的目光落在墨兮身上,她又将水杯满上递过来,边打了个哈欠。
墨兮歪着头,睡眼朦胧:“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夜倾稍作回忆,满脑子都是她聒噪的声音……却吵闹得让他安心。
他垂眸抿了茶水:“都还记得。”
当夜倾瞥见手臂上缠满的厚厚纱布,倒是面色古怪了起来:“你还会治伤?”
“你不要太感谢我!我也就是上点药随便捆吧捆吧!”墨兮正义凛然的拍了拍胸口,夜倾又是几声气短咳嗽,她赶紧过去顺气。
墨兮咋咋嘴,给出一句评论:“你这个剑客的身体,倒也不怎么坚强。”
夜倾一默,倏然笑了起来:“谁言我是剑客了,你倒是高看我。”
“有什么关系?我看你耍起剑招来,很是厉害啊。”
夜倾道:“我那无上师尊修炼毒术,却是教我剑招,至今我不能了解她的用意。”
墨兮摸着下巴思索:“嗯……或许是天赋不一,你看像我就是擅长琴,就只习琴,闫老也不强求我学兵器。”
于是墨兮给出结论:“许是你师尊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学剑术的奇才呢?”
听得答案,夜倾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见墨兮又是打了个哈欠,困倦的小脸绷紧了,又皱巴巴团作一堆……有趣得紧。
夜倾忽而没头没尾的出声:“那日我在雨润村,与玄宗弟子动了手。”
“诶等会,你怎么突然就扯到玄宗去了。”墨兮揉着睡眼问。
“你不是想听吗,动手的原因。”
墨兮一怔,想起自己确实问过,于是点点头:“你说吧。”
夜倾整理了思绪,简单道:“因为玄宗弟子赵氏,在雨润村卖弄,我与……我看他不顺眼,便出手教训了一番。”
墨兮一怔:“你戴了黑甲?”
“戴了黑甲。”
“揍得连他妈妈都认不出?”
夜倾如实道:“脸着的地,大抵是认不出的。”
墨兮一阵捧腹大笑。她拍着夜倾的肩夸赞:“好极了,要么就不打,打了就得赢!这个故事听得甚为悦耳,就当你给的医药费了!”
夜倾一默,却是弯了弯唇角。
墨兮笑了一阵,又起身要走,夜倾问:“你要去哪儿?”却见她又扯了扯被子,帮他掖好角落。
墨兮道:“放心,天亮前我哪儿都不去,你就安心休息,我去楼下敲小二找些吃的来。”
“这客栈虽是药材不多,但是吃的东西总归是有的吧。”她懒散的开门,而后凑过一个脑袋望他,“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夜倾默默点头。
墨兮关上门,房间里又只剩夜倾与这盏枯灯了,夜倾刚要合眼,却是“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墨兮猫着腰,从门缝里弹出一只眼睛:“……所以你们昨天到底在烟渚找什么?”
“……”不去计较她跳跃的脑回路,夜倾默了瞬,“一面铜镜。”一顿,又作补充,“其名方天。”
“嗯?”墨兮掏了掏耳朵,“你说,找什么?”
“我说,方天镜。”
墨兮突然就乐了:“怎么不早说?不就是面镜子嘛!”
夜倾眸子瞅过去:“你知道镜子的下落?”
只见墨兮伸手往怀里一掏,指尖一掷,一把银白之物就直直飞了过去,她咧着嘴笑:“别太感激我,举手之劳。”
夜倾接下,一看,又是一怔。
这传说中护人心脉、救死扶伤的镜子……竟一直在她身上?夜倾深深的望她一眼:“……你从何而来。”
“闫老给我的生辰礼。”墨兮眨了眨眼,“记得有借有还啊,不然那些老顽固们,不得弄死我!”
说罢,墨兮瘪着嘴缩了缩脖子。
夜倾笑:“好。”
二人达成协议,于是墨兮就摇着脑袋下楼去了,想着自己举手之劳,就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心里正美着呢。
夜倾端着镜子,手指摩挲再三,想起墨兮那心大的模样,终是绷不住露出了笑意。
忍住了声音,笑意却从眼里跑出来。
他记得了,她的名唤作墨兮。
这个少女与殷若年纪相仿,也都精力旺盛好动弹,但性格却是大相径庭的。
殷若娇俏天真,对世间充满期待;而墨兮心大,凡事都爱豁出去,毫无保留,敢作敢当又记仇得很。
……再比如,墨兮对他就很是热情,或者说,热情得过了头。
这不,好不容易就着厨房仅剩的干粮,二人吃罢,她还不肯睡,非拉着他听曲儿。
……都凌晨时分了,夜倾暗叹。
明明她也困得不行,就不肯休息,一肚子点子应接不暇。
墨兮架起被大雨泡开的木琴,活动活动手指,就弹拨上了。
美曰其名,照顾病患,乐曲有助于病患恢复!
经过昨日一战,木琴的寿命被大大削减了,如是这劣质的琴不堪重任,没等她弹两下就绷断了弦。
墨兮挠挠头,还是不放弃,于是她百般使劲与破琴较上了劲。
一旁夜倾深深扶额:“要不就罢了……”
他只是想要好好睡一觉。
结果墨兮摆摆手:“这怎么行呢!说到做到!说了给你弹琴,这琴怎么着都得给我出个响!”
于是。
墨兮勉强续上琴弦,将断处一系,用着变了调的木琴,弹奏了一曲蹩脚的乐笙曲。
这是墨兮最早学的一支曲子,简单好记易上手,调子又朴实得动听。
只是……这把破琴难当重任罢了。
据夜倾回忆这晚,令他终生难忘,这曲调与黑白无常告知你,不时就要取你性命无异。
是把耳朵揉碎在磨盘上碾压,一旁绕圈的驴子还在“哼哧”“哼哧”乱叫。
夜倾苍白着脸面无表情,在曲终之时,勉强扯出了个笑意,赞一声:“好听。”
墨兮就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哪里哪里,不成敬意。”
墨兮终是在黎明之时放过了夜倾,他得以喘息之机,倒头就睡。
墨兮见状很是满意,她咂嘴:“我就说嘛,我的曲子有助于病人恢复,就连睡觉都比别处香。”
于是墨兮自得其乐的点点头,天亮了,墨兮便嘱咐一句好好养伤,若是能动弹了,客栈也不是能个久留的好地方。
说罢背着琴就离开了。
等墨兮回到烟渚,没成想闫老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向她兴师问罪了。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烟渚刚遇了贼人,墨兮就出去凑这个热闹,还整夜不归……可把闫老气得不行。
他整夜未眠。
墨兮认怂,进了门就低眉顺眼认骂认罚。
闫老见她琴也坏了,脖子上也多出好几道伤口,又恼又气。
墨兮只能帮着安慰:“大抵也没出人命……”
闫老瞪去一眼,墨兮便住了嘴。
墨兮心道闫老平日里都是很忙的,大抵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这才退了活儿等着。
墨兮有愧:“我知错了……其实吧昨个我与夜,夜里那红衣人交了手,结果他没讨好,我这一个高兴吧……给摔护城河里了!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又下着大雨,我就找了间客栈睡了一晚……闫老你看我这不天一亮就回来了吗!”
闫老睨着她,说瞎话也不打草稿:“你与途老对上,能过几招?”
墨兮老实道:“大抵是十招。”
“昨日那红衣,执剑对上那两个老家伙尚能轻易脱逃,你说,你打赢了那红衣?”
墨兮挠挠头:“或许人家见我是女子,下手轻了些?”
“你啊!”闫老无言以对。
墨兮也就是仗着闫老的宠爱,在他面前装傻卖乖,却不成想闫老这次是真的动了气火。
闫老令弟子除了琴,就罚她去了禁闭。
禁闭室在宸戊堂的角落上,都是用来罚那些年纪小不懂事的孩子……这下落在墨兮身上,她只觉得面子上就过不去,当下就哭唧唧的试好求饶。
闫老却心一狠,根本不吃这一套:“一日不够是吧?加,加三日!”
论她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墨兮欲哭无泪。
于是,墨兮被罚四日被关禁闭。
正好墨兮的住处也因打斗而塌了屋顶,族里差人修补也需要几日。
闫老唯恐此次惩罚不够深刻,还特地开了口交代,这几日不许给墨兮送食物,违者一并禁闭处置。
这墨兮本来就凶名显赫,此话一出,就再无人想与她有丝毫牵连了。
这下,墨兮真真正正的成了个狗不理,只剩她入夜饿得前胸贴后背满地打滚,满面悲壮的冲着外头鬼嚎:“闫老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