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开垦了一片荒地，就开始给果树花卉浇水和除草。荣兵拎着两桶水刚放在地上，小托尼忽然捅了捅他的腰，兴奋地扬起下颌努着嘴朝远处示意。荣兵扭头望去……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女孩。穿着灰色的亚麻布衣裙，扎着头巾，额前露出一绺金发，双手各拎着一只很大的木桶，正朝水井那边走去。这个女孩走路的样子很特别，就像一只受到过惊吓的小动物。脚步怯怯的，时而就会不安地左右看看，然后赶快低下头去。
荣兵看了两眼就回过头来问道：“是庄园的女仆吧？”
小托尼轻蔑地撇了撇嘴：“唉……笨蛋罗宾哪！你这粗心的家伙要是干我们这行，不得一天让人抓起来吊打三回啊？”
“我……就算了吧。贵行门槛太高，我天分不够。”荣兵已经在心里痛打了这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小偷九回！
“告诉你吧，她和咱俩的身份一样——奴工，也就是奴隶。女仆都是穿深蓝色连衣裙系着白围裙的。”
“对了托尼，那咱们到底算啥呢？是所谓的‘白奴’吗？”
“哟……啧啧！你一个东方佬懂得倒不少！还知道白奴？那你白吗？你经过检审庭判罪了吗？”
“没有，我直接就被送到鲨堡监狱里了。”荣兵想了想又问：“白奴非得是白人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我知道白奴都是‘契约奴’。有一般犯罪的七年契约奴，和死罪赦免的十四年契约奴。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连个审判都没有，咱俩就成了契约奴？”
“这个呀，其实我能猜到，鲨堡的那个典狱长和这里的庄园主肯定有勾搭！”
“是，这个我也看得出来。可庄园里又没什么重体力活儿，把咱们弄来管吃管住的还得派人管理，不是更浪费人力财力吗？你说这位庄园主是图啥呀？”
“嗯，我估摸着吧，咱们这位摩格韦爵爷肯定是个钱财和虔诚都多得直冒泡的老头儿。人家就喜欢用这种方式行仁慈呗，就是内个……灵魂救赎啥啥的。”
“可就算是死刑赦免的契约奴，十四年也就自由了。咱们现在这样糊里糊涂的，你就不着急？”
“我？我才不急呢。这两年太倒霉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管吃管住的好地方，还美得像个花园似的，我干啥要急着走？要是哪天呆够了想离开，切！有什嘛地方关得住我小托尼呢？”
“噢……”荣兵沉思着点了点头。
晚饭比早饭还要好，是两块燕麦饼和一盘子汤。坐在暖阳斜照的院子里，荣兵默默地喝下一口南瓜土豆汤，这鲜美的滋味竟让人有种想哭的感觉……
从度秒如年的鲨堡黑牢忽然切换到岁月静好的海奥庄园，人生和命运的场景变幻真是离奇难测！晚上，洗得干干净净地躺在簇新的褥子上，荣兵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住在这仙境般的花园里，吃得不错穿得不错干活儿也不累。没打没骂连训斥声也没几句。海奥庄园为什么这样善待奴隶呢？那位摩格韦爵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肯定也像鲨堡监狱里的“老爹”那样，是一位满头华发慈祥可敬的老者吧？那他什么时候会来庄园呢？不行！我得赶紧和小托尼学西班牙语，这样我或许就能有机会向这位爵爷当面陈情了。像他这样高尚仁慈的贵族，也许会因为同情我的遭遇，慷慨地赐给我自由呢？可是……如果真的自由了，我又该去哪儿呢？在这个时代里，还有比海奥庄园更好的地方可去吗？
带着乱纷纷地涌上心头的困惑和希望，荣兵一直翻腾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子流逝如飞，几天后一个午休的时间里……
“托尼，‘无辜’怎么说？”
“罪犯（Criminal）”
“噢，那就应该是……我是罪犯（Soy un crimina）。”荣兵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说。
“嘎嘎嘎嘎！好吧罪犯罗宾，请上绞架吧别客气！”
“你、你玩儿我？！”
“嘿嘿，玩儿你也活该嘛。你呀，整天都烦死我了！你老这么问有啥用啊？之前教你的早忘了吧？”
“没忘，你考。”
“昨天教你的，嗯……‘法官’怎么说？”
“会”（Juez）
“呀嗬？前天教你的，内个内个……‘赦免’怎么说？”
“印度逗”（Indulto）
“哟呼！大前天教你的……”
“大大前天教你的……”
“大大大……”
小托尼摸着荣兵的头好奇地问：“罗宾，你这脑袋瓜儿用是啥做的呀？咋会这么好使呢？”
荣兵躲开他的手却在笑吟吟地想：哼！啥叫聪明啊？都他妈 逼的！内个……这句绝对不是骂人啊。
“我再考你，嗯……我的名字托尼•鲍里奇安，西班牙语咋说？”
“蠢驴！（burro）”
“呃……啊？你个没良心家伙！咋那么小心眼儿呢你？”
“哈哈哈！”
下午又一次休息的时候，荣兵却没歇着，而是去稍远一点的灯笼果树下捡落叶拔杂草了。没人分派他干这活儿，可荣兵每天一点都不累，就想尽量多做些事，稍稍报答一点那位至今都没露面的庄园主。因为今天上午鲍尼斯管家对大家训话时曾经说过：“我的主人对洁净的要求远超那些靠着香水才能够遮掩臭气的贵族！他的眼中永远容不下任何不洁净、不整齐、和不规范！所以我可不想让主人下次来到庄园的时候，看到因为你们的懒惰而使地上多出一片落叶来！都听懂了么？”
荣兵捡着落叶，不知不觉地越挪越远，拐过了树墙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女孩的脸。那个女孩也看到了荣兵，她手一哆嗦！正在浇花的水壶都差点掉在地上。原来就是前些天见过的，那个走路怯怯的女奴。
近距离看她时，感觉这个女孩更显瘦弱了。她有着淡淡的眉毛和白皙的皮肤，挺好看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胆怯的愁容。现在和荣兵离得这么近，她明显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其实荣兵也有点紧张，他亲耳听到鲍尼斯管家说过，他的主人是一位有着道德洁癖的贵族！绝不能容忍与美德相悖的丑事发生在属于他的领地和庄园里！无论是仆人佣工还是奴隶，如果谁敢在男女问题上愈矩，那他可是绝不会客气的！
可自己心里坦坦荡荡的，又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在公开场合打个招呼说句话，应该不算是愈矩，更不可能是“与美德相悖的丑事”吧？
“你好，我叫罗宾，你呢？”
“……”
“你不用紧张，咱们正常说话是不违反庄园规定的。”
“嗯……你好，先生。我叫埃丽萨。”
“埃丽萨，别叫先生了。你看，咱们现在都是这样的身份了，还什么先生不先生的？”
“嗯……嗯……”埃丽萨好像不那么紧张了，她一边给鹈鹕花浇水，一边冲荣兵笑了笑。
“埃丽萨，你好像不大爱说话？”
“不是，我……西班牙语……不大会……”
“那你是？”
“法兰西人。”
“法国哪里?（D 'où）”
“您会法语？太好了罗宾先生！您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会说法语的人呢！”
晚饭过后，荣兵和小托尼坐在大木屋后面的地上聊天。所谓聊天，其实基本上就是小托尼一个人嘚吧。因为这俩人都觉得对方啥也不懂。
事实上，当一个博士和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不幸坐在一起的时候，滔滔不绝的那个肯定是幼儿园小朋友。而连嘴都插不上或是根本没有说话欲 望的，肯定是沉默的博士。就像西方人一向洋洋自得滔滔不绝，其实幼稚得让人都憋不住想笑的话语权一样。
现在幼儿园小盆友托尼又开始滔滔不绝地炫耀他多彩的经历和丰富的技能，想以此来征服这个啥也不懂的东方佬了……
“罗宾你记住！攀墙扒窗台的时候，你要把自己的十根指头想像成十根尖锐可靠的鱼钩……”
“罗宾你记住！落地的时候一定不能用脚掌！应该这样……看到没？是用足弓的……”
“罗宾你记住！现在无论啥地方的门和窗，其实也无非就是那几种……”
“罗宾你记住！进入一间没人的屋子先别找值钱的东西，一定要迅速打量哪里可以让你在危急关头躲起来！床底下、柜子里、窗帘后面，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择……”
虽说身为奴隶，可海奥庄园里的奴隶真的还算自在，只要你记住鲍尼斯管家宣布过的几条禁令就行。
禁令第一条——他们毕竟是奴隶，所以绝对不许有逃跑之类的企图。其实那些22呎以上的高墙让人很难兴起这种念头。何况庄园里还有四个高高的塔楼，上面都有拿着大枪的卫兵值班瞭望。院子里也有两组卫兵在夜间巡逻，算得上是戒备森严了。
男女奴隶分住在庄园西北角上相邻的两个院子里，院墙是8呎高的木栅，晚餐之后院门就会上锁。戒备如此森严，谁能跑得掉啊？
禁令第二条——男爵是个有洁癖的人，他无法接受乱七八糟的视觉感受！只要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一切都要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这也是庄园里连奴隶都得洗澡和穿新衣服的原因。关于这一条荣兵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人家身为贵族老爷，有权在自己的领地内对生活环境设置较高的标准吧？
禁令第三条：佣工和奴隶绝对不许进入院子里的主楼！甚至连靠近都不行！主楼的打扫是由专门的仆人完成。这点也没什么奇怪的，任何有点规矩的地方都是这样。所以这三条禁令对于荣兵来说，丝毫没觉得受到了什么约束。
男爵来庄园并没有固定的日期，据说大约是几个月来一次吧。有时是自己来，有时是带着亲戚来。每次来这里也不过略住几天。据说男爵的产业众多，这里只不过是他偶尔休闲的场所之一罢了。至少荣兵来到海奥庄园已经快半个月了，男爵还没有出现过。
其实荣兵一直在盼望着男爵的到来，他还惦记着亲口向男爵表达感激之情呢。如果再有机会向男爵诉说自己的遭遇，能够蒙这位仁慈的爵爷开恩，使自己摆脱奴隶的身份，那该有多好啊？
荣兵时常会在心里给这位摩格韦男爵画像……他一定是个热爱大自然，喜爱园林艺术的人；一个整洁干净，对环境有着苛刻要求的人；一个道德高尚，对污秽之事无法容忍的人；一个仁慈善良，为人慷慨大方的人……总之应该是一位财富与道德兼备，格调与个性并存的贵族吧？
在这段安逸的时光里，唯一让荣兵感觉不爽的，就是另外几个奴工那副死样活气的烦人劲儿！吃着这么好的食物，也看不到他们脸上有丝毫的感恩和喜悦。他们最常见的表情就是沉默、发呆、和心事重重。来到庄园这么久了，荣兵和那几个奴工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彼此都像对方不存在似的。
有天下午在园子里干活的时候，一个叫“吉欧士格•艾斯毕”的波兰人不知是哪根脑筋突发癌变了！明明没人招惹他，这个艾斯毕却忽然恶意满满地从背后使劲推了荣兵一把！荣兵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艾斯毕也歪着脑袋翻起阴沉的大眼皮挑衅似地和荣兵对视！想想眼下的处境……荣兵就把头扭了回去，忍了！
有次小托尼也在私下里愤愤地报怨道：“我今天和那个波兰艾斯毕说话，他居然冲我直翻白眼！罗宾，咱俩以后就甭搭理他们，那几个白奴全是他妈不知好歹的东西！”
好吧，既然他们懒得和新来的说话，那索性谁也别搭理谁得了，反正荣兵也有点厌恶他们。每天有小托尼不停地在他耳边嘚吧个没完，偶尔还会在干活儿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接近一下埃丽萨偷偷聊聊天，这些就够了。
现在啥都挺好，就是小托尼做噩梦的时候太烦人了！在静夜里忽然听到他那恐怖的嚎叫声，绝对能把人吓个半死！除了这个，庄园里这种安逸平静的日子，让迭遭命运剧变的荣兵至少在眼下已经觉得很知足了。
和埃丽萨接触的这些日子里荣兵了解到，她出生在法国卢瓦尔河畔的南特，今年才十七 岁。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带到了加勒比的“托尔图加岛”。可没过几年，父母就染上热病相继过世了。孤苦无依的她被舅舅接到了海地岛，是在那里长大的。
埃丽萨的舅舅在一艘商船上工作。在眼下的“安妮女王战争”中，她舅舅所在的法国商船一直在为西班牙人运送物资。五个月前的一次，在把一批物资运来“圣胡安”的海途中，被两条英国私掠船盯上了，一路追赶着炮击！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法国皇家海军的两艘护卫舰，把英国私掠船吓跑了。可不幸的是，在加农弹击中船栏时，她舅舅被一个飞溅的木片恰巧刺穿了脖子！
商船回航时把她舅舅的死讯带给了埃丽萨。她甚至都没能见到舅舅的尸身，据说已经依照船上的习俗把逝者海葬了。
现在埃丽萨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在邻居的提醒下，她才知道要向船主讨要抚恤金。可狡诈的船主推托说，按照协约规定，应该是由圣胡安的西班牙方面负责赔偿抚恤。她抱着唯一的希望，带着仅有的一点钱乘船来到了圣胡安。
可圣胡安这里根本没人搭理她。绝望之下，一向胆小怕事的埃丽萨只是弱弱地表达了不满，治安官却勃然大怒！居然以怀疑她是企图诈骗抚恤金的骗子为由把她关了起来！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她就被送到了海奥庄园。”
对于埃丽萨这不幸的身世，荣兵除了表达一点同情，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安慰她说：“埃丽萨，你别老是忧心重重的。不幸的日子总会过去的，至少眼下咱们不是还挺好的吗？”
没想到，这话却使埃丽萨的脸上更添了忧思！她迟疑地问道：“罗宾，你就没听人说起过关于这个庄园的什么事儿吗？”
“这里？啥事儿啊？我觉得海奥庄园就像天堂的后花园一样啊？”荣兵觉得埃丽萨这话怪怪的。
埃丽萨看了荣兵一眼，又低下头去心事重重地说：“恐怕不是这样呢罗宾。我似乎……听到过一些非常可怕的传闻，只是不知是真是假。而且……即便是真的，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听到她这些焦虑无奈的话语，看着她那张消沉忧伤的面庞，就像所有勇于担当的男人一样，荣兵不假思索地说：“别担心，埃丽萨。如果你真不想呆在这儿了，我会有办法让你离开的！”
埃丽萨吃惊地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荣兵，直到把他看得有点心虚了，才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敢相信的，这几乎做不到。或许……最好我还是祈祷那些可怕的传闻都不是真的吧。她们说……说海奥庄园其实是个……”
远处有巡逻卫兵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传来了，两人就匆匆道别，各自干活儿去了。
和埃丽萨分开后，荣兵也有点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了……他一边给花坛松土一边琢磨着：“埃丽萨明显是个没有安全感的悲观主义者。这些担忧应该是处于逆境中的她因敏感而产生的幻像吧？如果她真想离开的话……嗯，记得小托尼好像说过……”
收工之后，荣兵悄悄走到大木屋后头，看到小托尼正鬼鬼祟祟地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托尼，你干嘛呢？”
“艾玛……该死的罗宾！你想吓死我呀？”小托尼赶紧把手里的东西紧紧攥住。
“啥玩意儿啊？神神秘秘的？不拿出来我可抢了啊！”
“切！你又不懂，看这干嘛？”小托尼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根被扭成了奇特形状的铁丝。
“庄园对铁器管制这么严，你这铁丝哪来的？”
“你管呢！花匠那儿顺的。”
“这是啥？”
“夜莺。对我们行里人来说，相当于士兵手中最先进的燧发枪。”
“噢，知道，就是《基督山伯爵》里提到的那个开锁的小玩意儿吧？”
“啥伯爵？哪个庄园的？”
“内个……托尼兄弟，你给我也做一个，再教教我咋用呗？”
“切！少来！上次咱俩吵架，你不是说你妈妈讲过‘饿死不为盗’啥啥的吗？”
“嘿嘿，辩论嘛，啥狠说啥呗。我妈还说过‘艺多不压身’呢。真的，教教我呗？”
“唉……好吧好吧，我算是怕了你妈了……我、我可不是骂人啊！别……别再揉我头发了我这就教你还不行吗？别弄别弄……头型啊！又乱啦……”
当天晚饭的时候，管家鲍尼斯走进院子环视了一圈，沉声宣布道：“明天起庄园彻底大清扫！三天后，尊贵的摩格韦男爵将陪同男爵先生的姑母——尊贵的‘塔丝格•达马侯爵夫人’驾临海奥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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