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年末，我乘车往家里赶，像所有的外出打工者一样，我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家的，毕竟我已有三年多不曾回家了。这回我笃定主意，不论如何，一定要在家吃上团圆饭。但是，正是由于我已经两三年不曾回家，所以我到底还是有点忐忑的。
自从我高考失利只上得一个职业学校后，我与父亲的矛盾就日渐加深，大一大二回家过年吃饭时，也不过老是争吵，每每不到开学的时间我就愤然拖着行李箱返校。这样了两年，我和父亲的关系愈来愈差，便索性不再回家过年。
临近年跟，我也只不过是在外面打个长途祝福一番，倘若家人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也总是推托工作忙。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论什么工作总是要放年假的，我说“忙”，也不过是我不想回家的借口而已，只是大家都没挑破罢了。
我在外面结结实实呆了三年，如今回家，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有一点儿办法的话，我都不会再回这个家的。
积蓄光了，费用没了。我从来都知道我是攒不住钱的，却没想到毕业两年到了年底我还是一点儿钱都没存下，现在想想，还真的搞不明白这钱都花在哪里了。我倒是不担心自己年过得如何，在我眼里，年不年的一个样，平日里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到了年底，也是二十四小时无异。别人放鞭炮放烟花跟我无关，我就守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呼呼大睡，毕竟这可是难得假期。
前两年的年末我的的确确是这样糊弄来的，但是今年不同。今冬是极冷的，落了场雪又落了场雪，房檐房顶新雪压着旧雪，而我房子里的炭火却早就断了。倘若只是如此的话，倒也凑合，因为我终日只是大睡，除此之外别无嗜好，最多多盖几床被子即可了事。但是伙食却也因炭火不足而没有着落，我因此吃了几天冷食。先不说冷食难以下咽，单论吃了后肚子疼就够我受的了，因为吃冷食而坏了肚子，躺在床上，缩在温柔乡里，我那娇弱的肚子却偏偏在翻江倒海，就这样，我他妈一天得光着屁股跑十几趟厕所，风吹屁股蛋蛋凉，我这边肠胃绞痛的要死，屁股却还要一起跟着遭殃。
我听得院内空落落的人声就一阵伤心，我想，那些租客不论当时在这儿多么的窘迫，可是到了年底回家依旧是享受，美滋滋地在暖和的炕头上翻来打去，而我却依旧得在冷炕上缩着被子瑟瑟发抖。这样一想，总觉得悲凉，我也就在这悲凉的情绪中决定回家。我不在乎家里人怎么看我，反正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并不再回来。
东西不多，只拾掇了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毕竟不打算回来，其他东西就留在租房送给房东，叫他们拾掇去。我要回家，身上带点儿什么东西总是不方便，我嫌弃累赘，总想着得利利落落地回去。回家之前我已经将我今后的人生盘算好，我想着回去问父亲要几万块钱进行创业，我问问我的同学有没有办公司的我好拿着钱去入股；当然如果这些钱老爷子不肯给的话那也没法，我只能退求其次让他帮我找份工作，毕竟老爷子混迹这么多年，这点儿能耐想必是有的。
但即便是工作，也绝不想离家很远，公司在县城或在镇上都是顶好的，工资多少无妨，至少我能随时回家。我不想再在外面饱受冷落，亦不想再赤手空拳地奋斗生活。我知道我是斗不过它的，人这一生都会受到其左右，我们无能为力，只得承受命运给予我们的一切。现在想来，当初我跟老爷子吵架时所说的那些话竟是那么可笑，什么“出人头地”“鹏程万里”都成了笑话，年少轻狂罢了。
车子行驶到镇上，便不再往前去，它得拐一个弯往另一个方向送其他客人。我于是拽着行李箱下车，背上背着颤巍巍的背包。我原先想着家乡总该是温暖的，但是不。和我原先所在的那座城一样，空气寒冷凛冽，让人呼吸了不住打颤。街道也是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踩厚实了的雪粒子，又滑又湿，也没人清理。天是阴而且多云的，有一丝丝微亮的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知道太阳在后面，但是从天色上并不能看出这到底是几时几分。
离家还有十里路。
路上无疑是寒冷的，有风从我的耳边窜来窜去，而我则拎着行李箱背着背包行走。像这样的天气，路上少有行人，毕竟很冷，而且因快要过年的缘故，人们都在家里忙的热火朝天。这样的话，倒是把我想要搭乘顺风车的念头都给粉碎了。十里路，我想我得走回家。我不是不想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接我，相反我倒是很愿意他们能来接我，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人来接我一定是我娘而不会是我爹，这样的话，我就得考虑一下了。
家里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尽管我三年时间不曾回家，但想来家中的代步工具，也还是那辆灰白色的老式电动车，如果我娘骑车来接我，先不论单包行李箱和我能否在那辆车上装下，就说这冷风，她也会受不了的，我跟我爹闹别扭，但我还是体谅娘的。
天色愈见昬瞑，而且冷风又起，割人脸面，想必是时间不早了。这时我已经拖着箱子走了几里路，来到了马河边上，马河的水已经全被冻住了，我上了马河桥。
我已说过，今冬特别冷，虽说全国大部分地区较于往年是暖和的，但因为不久前落了场雪的缘故，村里还是冷极了的，没有一点儿热气。但好歹年味总是有的，我尚未入村庄，就闻见了硝石味和火药的香味。农村人无疑是对年很在乎的，至少我认为，他们比城里人要在乎的多，因此农村的年也会比城市的年热闹，一到过年，外出打工将近一年的男人们纷纷回乡，吃年夜饭，与子女戏耍，这可是难能可贵的团聚。
马河的冰无疑是厚的，厚的冰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厚的雪，雪在将歇的暮色里闪闪发亮，那些细小但密集的亮光刺入了我的双目，我的眼睛生疼并且不自觉地流了泪，但泪水很快在我的脸上结成一层冰屑，我感到了痛。
我暗自计算着时间，但是徒劳。
我身处暮色之中，只能空空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我觉得这像极了一个漩涡，无始无终，我现在就在这漩涡的旋臂上，总有一天会在毫无知觉中卷入漩涡中心，那是一个黑洞，寓意死亡。无感于人世。因为这样的想法，我踏入家乡之后，扑面而来的竟然是恐惧。
以前我在外面生活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这样的体会，那时总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住时间，亦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可如今，我总觉得耳边是刷刷的声音，像是沙漏，那些沙子在里面翻来覆去，听得我心慌。这声音似乎自小到大都伴随着我，在我勤奋的时候，这声音是最小的；在我疏懒的时候，这声音又突然增大，似乎给我一个感觉，时间加快了流逝一般。这让我警醒，而又继续努力。
声响愈远，我也就愈发浑然无知起来。
我已将近三年没有听过这样清晰的声音了，如今它突然而至，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天，似乎那些阴云聚会，都在这刷刷的声音中变快了。脚下的雪路仍旧硬滑湿涩，耳畔的风也是愈吹愈紧，呼呼啦，呼呼啦，把我的耳朵冻得皲裂，手冻得通红。
脑袋昏昏沉沉，想不了什么事情，只能暗骂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是我第一天回家时的场景，我的村庄对我不够友好，而我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的一事无成就像一颗尖锐的小石子一样，硌在我村庄的心口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