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丹桂飘香——嵌套在刻板话语的天气,已没去了几日。
“秋霜白露下,桑叶郁为黄。”
饶是如此,云棠的天气仍未入气象学所义的秋。
高一新学期的第二堂历史课,历史老师不见了。校园里的回廊里,荡有那范教师“出轨事泄”、“挪用资金”的风声。
“范老师临时有些情况,今天的课改上物理。”
物理接着物理。一日间,程铁峰的眸里映了李一泉数十分钟。
“当我们将运动与时间联系在一起时,我们所看到的运动,可以称作以时间尺度内,一物体在空间中相对位置的变化。”
时间约束了运动,运动困住了时间。矢量有所朝向,而标量只关注此刻。
“参考系,或者参照系,我们用它来作为原始的基点,站在这里,去观察物体相对于这原点于时间内生成的变化。”
时间。时间是人于彼此间、于己外间,依自己自然人的、社会人的、社会组织的独断与共识,构建的一种指示事物发生顺序的关系。其中一个类型,为钟表的刻纹与日历的文述所纪念,成为人于自己的土地里用以丈量世界与历程的参考系与尺度。
时间只是一种时间,别人亦能拥有另一种参考系。不那么理固宜然,不那么令人困陷。时间的思想实现了思想的时间,但时间并非理性法庭的唯一判者,不如说,它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份轻便而合宜的简章,是处方药盒上那几行易读但从略的说明。
“时间的疆域里充斥着奇迹。即便如此,我们对此却知之甚少。”
标准的坐姿,保持在二排临窗的领域里。程铁峰在独他一个自我的笔记本上,画出了形如树枝的这样一句。
“程铁峰,不要开小差。”
程铁峰抬头时,并未见到李一泉朝这边所瞥及的那一眼。
“记性好不代表能理解世界上的一切。物理不是靠套用公式就能学好的学科。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这样轻松好对付的学科。”
“是的。李老师。‘物理学是真知灼见与荒谬谎言共染的权力场。’”
麻烦的学生说出了麻烦的话。
“是的。程铁峰。同学们,这是我的导师、杰出的物理学教育工作者汪丁载教授讲过的话。它适用于任何一门学问,因此,在高中的课堂里,我们首先要学会最基础、最实际的概念、理论、规律,才有办法去挑战更复杂的学问。”
或者说逃避吧——程铁峰与李一泉这样想。
看着在写记什么的程铁峰,李一泉不由得想起他孪生妹妹讲过的一句话。
“经典物理学是一个完美的一般性理论,就像我一样。”
在经典物理学里,时间是时空里的一个维度。而在日常语言中,那一颗“我”,又只是时间里的一颗埃尘。
“我又算什么呢。”
无数颗受引力牵扯的点粒子,无数个质量不同但生性乏别的物块。“我”只是它们中,相当微不足道、毫无成就的一块。
接下来要开始学加速度,学匀变速直线运动,领着学生们接触到最浅层的力学。底子好的学生,许是已经在超前的补习甚至日常的自学里积累了足够应付考测的知识,而一些正以笔辍犁的学生,将很快被这平滑、直顺的古老朴质的体系抛弃。他们只能将经典现象的表述恭谨地腾挪到正在累积字码的记事本上,却无法懂得他们所记的份量、现实、虚渺与轻漫。
“我和他们这些粒子间,究竟距离有多远?”
想也没想,便离了北京,回了成都。只是被李一氓圈子里的高谈阔论者们诓骗,便到了云棠,进到了一所日渐衰圮的学校里。“师范生嘛教书不正合适?”“你以前物理也拉稀摆带的。”“你现在的情况去银行还是太难了。”“当老师不比一般的公务员强?假期又多,还有外水。”
……
“李老师,您是李一氓女士的哥哥,对吧?”
上周四下午,是高一(二)班新学期第一堂物理课,在此前,程铁峰走到讲台上,找到正匆匆整理文稿的李一泉。
“程铁峰……”
李一泉想起来了。这个每次遇见都只有一副凛然神色的学生,是学校里极有名的好记性,据说能够记住他所见到的、听到的一切事情。自己虽然相貌上与李一氓有不小差距,但对于一个过目不忘的人来讲,或许能轻易拾捡起零碎的情报,将其织成细节的场?
“你怎么知道?”
“今天中午,李一氓女士到学校里来找过您,但没联系上您。当时这层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他就托我把这东西交给您。”
李一泉的手机一早便坏了,趁午间休息的闲暇去不远处的手机店作了修理。李一氓的生活里总是有奇遇开绽,或许这程铁峰也是如此的不寻常人吧。
“没想到你会到云棠来教书。”
李一泉自己也没想到,一个住在成都的不会讲京片儿的北京人,也不是什么文艺人客,兜转来去,竟还是与那烧眼的妹妹同到了这境界来。
“程铁峰,你知道李一氓吗?”
像程铁峰这类感觉的学生,应当是相当沉溺于那些怪诞戏剧与饶舌词场的吧!
“知道的。”
“你喜欢他的戏吗?”
李一泉的嘴角扬起了一丝难以按捺却也有些垂丧的轻笑。
又是白露。
下课铃响起,连堂的物理课停下了。几名学生凑到了李一泉跟前。
“李老,你要上我们班到多久哇?”
“等施主任回来就不教你们班了。你们毕竟是好班,我持续教不太合适。”
“不是说施主任接去成都了哇?工资开得好几十来万!”
“没有这种事。施……老师家里有点事,要暂时处理几周。”
“我觉得李老讲就挺好的。老师换来换去也太麻烦。”
“就是哇。历史老师那边也不晓得——”
谣言。历史的静脉与声道,眼前一只姿容特定的左手,虚妄且存在着,一如经过的血肉,以及镜中的右手。
“喂,铁峰老爷,李老的老师好厉害哇?就是刚才念到起的那个汪啥子老师。”
还是那临窗的位置,那极标准的坐姿,那不知为何物疾走的笔。
“汪丁载教授。教室后面公共书柜里不是有一本《物理学通识小词典》吗?就是汪教授写的。”
“高中部的公共书柜哪个会去看嘛。”
“你和周婉恬昨天不就拿走了张枣和夏狮的书?”
李一泉继续整理着文件,余光眄向后方的小铁皮柜。在那其中,混杂着融化的诗人、恋爱的写手、愤懑的教师。
“李老师知道葛沽联和大联筹的情况吗?”
程铁峰头也不抬地问着。
“什么?”
“啊,没什么。”
好记性的天才抬起头来,目光直对着注意着自己的李一泉。
“我以为那两个名词,会和汪教授的教育方式有一些关系。”
谁为你奏曲呢?这校园里缠绵且待枯的杏啊。
“那个程铁峰,不觉得有点臭屁吗?”
“我倒觉得你讲话有点外乡腔耶。”
“好了好了。无聊得蹑船。”
议论声,喧嚣声。不理解与不交流的产物,在猜测与联系里蓬萌。
“有人在讲你的坏话。”
“不算是坏话,调整下措辞就是很客观的评价。”
“你是说你肠道内排出的废气并不恶秽?”
程铁峰笑了笑。依微地,幽痕地。
“离开吧,我自己。”
内心中的声音刺向虚构出的对话者。
同桌借走朋友的笔记,在笔记本上补充着。
前排的两人激烈地讨论着昨夜的演唱会,讲台附近的人继续着关于李一泉的对话。
“刘思婕,你有没有带五点综合?”
“贾霖,王喆翰和张羽涛接去哪了?”
窗外,行道树枝展而影错。
树荫交织,树纹萦薄,树义班驳。
树,树,树。
一条直线上的迷宫,无形、无意而永在。不是树篱园林,不是圆形庭院。只是阴影,土壤,根源,风尘,落叶,茎脉,痕液,蚀洞,巢鸟,垃圾。
地的黑里有为光振捅的溃洞。
“对了,刘思婕,昨天借你的书还漏了一本附册,我明天带过来。”
“噢。好的。不急。正常人看得没那么快。”
“是啊,大老,哪里像你,读个十来册的漫画,恨不得半天给它吞咽下去。”
缠绕,蔓延,织纺。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写什么?也不像是在记笔记。”
“古树苍烟断,虚亭白露寒。”
“姥爷你就拿出来,给大家伙儿乐呵儿乐呵儿嘛猫儿。”
“可惜了啊。”
“啥子?”
“可惜我不能从这本书里,现掏拿出根还不肯存在的树枝。”